金州文摘——廣州人:我有我性格

在論廣州的人性格之前,不妨先從兩個歷史的細節,作切面的初淺思考。

生緣斷處伸驢腳
驢腳伸時佛手開

其一,嶺南佛教傳播從牟子開始,至南天竺高僧菩提達摩一葦渡海,到廣州傳播禪學,是為禪宗初祖,傳至惠能而彰顯於天下。惠能目不識丁,主張即心即佛,不立文字,當下一念,見性成佛,“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陸象山說“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王陽明說“個個人心有仲尼”,文異而義同。所謂聖人滿街走,是東方文化的精義所在。

惠能這套理論,在北方受到抑制,佛教史上有“南頓北漸”之爭。北宗認為人的佛性為客塵所覆,必須透過時時修習,拂塵除垢,才能成佛。這種修習過程,繁瑣冗長,許多人窮盡一生,可能連門檻尚未摸到。而以惠能為代表的南宗,帶有很濃的草根色彩,修持方法通俗易行,重在頓悟,阿貓阿狗皆可成佛,無須理會那些繁瑣的義學。這種北繁南簡的現象,從文化上觀察,別有深長意味。北方講究繁禮多儀,循序漸進,有時儀式比結果更重要;而南方則喜歡避繁就簡,舍名求實,只重效果而不在乎虛文縟節。

其二,在廣州,有一種居所叫“古老大屋”,因大多在西關,也叫“西關大屋”。在中國的傳統建築中,獨樹一幟。西關大屋大量出現於清末民初,屋主多是當時的達官縉紳、富商巨賈。很多人把西關大屋與名門望族聯繫起來,彷彿只有上流社會的富人,才住得起西關大屋,其實不然。

西關大屋並不是殷商富紳的代名詞,它的第一代主人也許是豪門大族,但到第二、三代,在同一扇坤甸大門內,已是五方雜厝。有錢人家,不過是在中堂多掛幾幅字畫,多擺幾張酸枝桌椅,橋台上陳列幾件名瓷罷了;沒錢人家,則家具寒酸破舊一點,更多是幾戶人合住一間大屋,連正廳也行床睡人,顯得擁擠凌亂。但有錢人家和升斗小民的住宅,並沒有鮮明的畛域界限。富商、豪紳、名醫、紅伎、優伶,往往雜居一巷,都是左鄰右舍,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存在森嚴的等級之別。平民化、世俗化,是西關大屋的靈魂所在。

從上述兩個例子,均可從側面反映出廣州人某些典型的性格特徵,比如喜歡簡單、實際,討厭繁複的條條框框,與人相處喜平和、平等,過得自己過得人,不喜仗勢凌人,居富傲人。當然,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族群,都是由許多個性、學識、閱歷迥異的人組成的,生活方式多姿多彩,思想觀念千差萬別,所謂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任何以簡單的標籤將其歸類的嘗試,都注定會失於偏頗。但作為一個族群,長期生活在相同的生態環境與人文環境中,又必然會形成一種族群共同的自我意識,包括社會心理特徵、人格特徵,是為身份認同的基礎。

        廣州人的心理性格,往往被歸納為:低調,務實,包容,靈活,開放,平和,冷漠,重利等。廣州人天賦極高,富有聰明才智,他們創造的許多新觀念、新思維,曾深刻地影響著一個時代的走向,但廣州人的性格一向內斂,訥於言而敏於行,習慣於用“事實勝於雄辯”來避開爭論,不懂得掌握“政治論述”的主動權。因此,儘管他們為學者們的創意立言,提供了極豐富的素材,但自己卻常被人視為“文化沙漠”和“整體素質偏低”。

在明清十三行時代,外國人為了和廣州人做生意,拼命學習粵語,當年的外國傳教士就編過不少《廣東土話字彙》一類書籍;廣州人為了和外國人做生意,也努力學習外語。儘管朝廷認為外國人都是“緩耳雕腳之倫,獸居鳥語之類”,但廣州人不僅以平等、誠信對待外國商人,而且還發明了“廣東葡語”,和葡萄牙商人打交道;後來又發明了“廣東英語”,和英國商人打交道。這些都說明廣州人性格中務實、靈活的特點。

廣州不僅對海外商人有巨大的吸引力,對國內商人也有同樣的吸引力,彷彿這片土地特別適合經商。十三行的行商,不少就是從福建移居來的。他們在家鄉時不過碌碌庸流,但一到廣州便如飛龍在天,魚躍大海,成就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廣州,永遠是天下英雄創業的最好平台。這正反映了廣州人性格中包容、開放的特點,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有真本事,就可以建功立業。

從唐宋時的“蕃坊”,到近代的公行、洋行,廣州從來不缺乏外貿專才,即使鴉片戰爭後,廣東成為四戰之地的海防前線,中國的外貿重心移到上海,但當時在上海從事外貿的買辦、通事,乃至跟班、僕役等人,幾乎全是廣州十三行的班底。可以說,上海是在站廣州十三行的肩膀上起飛的。

很多人以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從搞經濟特區起步的。其實,早在特區出現之前,中國的國門已在廣州第一次向外資打開。當時國內經濟十分困難,市場極度萎縮,副食品只能憑票限量供應,連雞蛋也成了市民飯桌上的奢侈品,市民在春節也只能憑票每人購買三隻雞蛋。為了扭轉困難局面,廣州市把鮮雞蛋的供應,作為搞活市場的一個突破口,決定利用外資,在廣州興辦一家現代化養雞場。但接受外商捐贈,是沒有先例的事情,要冒一定的政治風險。

廣州市的想法得到港商熱情支持。 1978年,港商為興辦養雞場捐贈了42.8萬美元。作為個人捐款,當年是一個天文數字,經廣州市上報廣東省,再由廣東省上報國務院僑務辦公室,最終獲得批准,同意接受。閘門終於打開了,“文革”後第一筆外商捐贈的資金進來了。當年年底,一個大型的機械化養雞場,便在廣州東郊黃陂果園,平地崛起。

從明清時期的十三行,到改革開放,廣州每走一步,都突顯了廣州人在中國走向世界潮流中所處的前沿位置。廣州人在社會出現急遽變革之時,比較實際、理性、靈活,願意接受新知識,較易適應社會的變化。這是廣州人的性格所致。誠如法國學者賴明(Gustave Le Bon)從自己的閱歷得出感悟,他說:“從我在各國之遠方遊歷中所帶回之最明顯的印象,即每一民族具有一種心理組織,如像其解剖學上之性質一樣固定,並且其感情,其思想,其製度,其信仰與其藝術等都是從其中所引出者。”

廣州人性格形成,與水土有莫大的關係。廣州受到海洋的影響,氣候溫暖​​潮濕,春夏的東南季風帶來充沛的雨量,是全國最多雨的地區之一。一水(珠江)一山(白雲山)是廣州的生命線,而水尤為重要。以前古越人是一個“水處舟行”的民族。北方人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廣州人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北方人說:送佛送到西天,廣州人說:擺渡擺到岸邊;北方人說:床頭打,床尾和;廣州人說:船頭打,船尾和。北方人說:牆倒眾人推;廣州人說:趁勢踩沉船。廣州人滿腦子都是“船”,這是因為廣州人的生活,與江河大海關係殊深。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用“智者”來形容廣州人,也十分貼切。

廣州的飲食與北方菜相比,偏於清淡,其特色盡在“清、鮮、嫩、滑、爽、香”這六字真言當中。

廣州的傳統園林建築帶有濃厚的世俗物質享受色彩,運用大量舶來品材料,風格中西結合,既體現了豪華富麗的建築藝術,也反映著最物質化的生活藝術,玩賞之餘,又頗實用。

以廣州河南二居為代表的嶺南繪畫,用筆疏瘦,意向逼真,敷色清淡,恍然有呼吸清淑,飄逸瀟灑的感覺。

發源於番禺的廣東音樂表現著廣州人樂觀向上的精神,節奏明快通暢,音色清脆明亮,輕快如高山流水,熱鬧如花團錦簇。

再看廣州刺繡,分為兩大品類,一是盤金刺繡,以金線為主,構圖飽滿,金碧輝煌,絢爛奪目,其氣質恆令人聯想起廣東音樂;二是絲絨刺繡,開絲纖細,色彩細膩微妙,針法豐富多變、紋理分明,繡出的花鳥尤其精美,風格則與嶺南繪畫相近。凡此種種,無不投射出廣州人的性格特徵與文化價值取向。

廣州地區是嶺南畫派、廣東音樂、粵劇、南音、廣彩、廣雕、廣繡等民間藝術和工藝的發源地,這些看似五彩斑斕的地方文化,實則具有相同的氣質,探討其文化特色,可以更充分地了解廣州人的性格特點。

文化在於交流。無交流即無文化。多元文化對廣州人的性格,起著深刻的改造作用。一方面是歷朝歷代南下的北方文化,對廣州文化起著深耕易耨的作用,不斷注入新鮮血液;另一方面因對外通商和華僑的出洋,近代西方文化對廣州亦嘗有“西潮東卷”的全方位衝擊。在內外文化雙重的作用下,廣州人的性格也隨著時代的變遷,發生著持續不斷的嬗變,不能以一成不變的目光視之。

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作用下,有時這方面的特徵表現得強烈一些,有時那方面的特徵表現得強烈一些。比如在1920年代國民革命時期,廣州人“好鬥,好冒險,圖進取,脾氣急躁”的一面,便顯得更突出一些,但在承平之世,他們則更多是嚮往一種庸常的市井生活,做生意,賺錢,一家團圓,過自己的平靜日子,把賺錢視作一種藝術化的日常生活。

他們擅長用多種方法靈活地化解難題,此路不通,便另闢蹊徑,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會一條路走到黑。親戚朋友有困難,他們也樂於相助,但會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不硬充大頭鬼,不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們不會拿生意、事業來交換人情。人情歸人情,數目要分明。這樣反而更易於建立穩定和長久良好的人際關係。他們善於把握尺度,尊重人的差異性,尊重個人的私人空間,特別重視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既不會太密,也不會太疏。

對性格豪爽的北方人來說,朋友相處,就得兩肋插刀才叫哥兒們;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朋友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因此,他們覺得廣州人的這種性格特點,顯得“人情淡薄”,不夠義氣,太過小肚雞腸,他們常不屑地把廣州人叫做“小市民”。但恰恰是這種小市民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如細水長流,潤物無聲,對社會、政治、倫理、道德,有潛移默化的滋育之功。

2004年,中國科學院心理所張建新研究員和他的研究團隊,陸續公佈一項進行了十幾年有關中國人性格的調查結果。調查範圍涉及華北、東北、西北、西南、華東、華南七大內陸行政區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被調查人群按1990年中國大陸地區人口普查結果進行抽樣,涉及20歲以上人群多達幾千人。在人格測驗中包括28個一般性格量表、12個臨床量表及3個效度量表三大類的測試題目,總共是500多道題目。

在“寬容、刻薄”與“靈活性”量表上,廣州人比西安人得分高,在“情緒性”、“阿Q精神”量表上,廣州人比西安人得分低。結果顯示:廣州答卷人與生活在西北地區的人相比較,具有更多積極品質,更有利於建立更好的人際關係,更好地適應社會,保持情緒穩定。他們能靈活地解決問題,在人際關係中更為和善。廣州人也顯示了較少與情緒和行為問題相關的心理痛苦,諸如焦慮、狂躁、猜疑、反社會行為、性適應問題以及病態依賴等等。這項調查對了解廣州人的族群心理與性格,不無裨益。

據2015年廣東省登記在冊的數據顯示,廣州市(人口1270萬)患重性精神疾病人數為4.9萬人,比例為3.86‰;廣東省(人口1.07億)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過49萬人,重症比例為4.58‰。廣州的重性精神病發病率,低於全省的平均水平。按常理推論,廣州作為一線大城市,生活較其他地區更為緊張,壓力更大,患病率應該高於其他地區;加上廣州醫療水平較省內其他地區為高,精神病檢測手段更完善,檢出率亦應較高,兩方面因素合在一起,似乎不可能出現廣州重性精神病患病比例低於全省平均水平的情況。然而,目前數據卻顯示如此,值得社會學者認真探究。

廣州人的生活既樸實無華,又多姿多彩。聽起來好像自相矛盾,但恰恰反映了廣州人的性格,也是嶺南文化的特點:外冷內熱。外表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內裡卻是千巖萬壑,山高溪深,鐘靈毓秀,有如一座還未完全勘探開發的豐富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