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被遺忘的越秀橋

水城廣州,有名有姓,有年代可考的古橋樑,就有六十二座之多。無名無姓的小橋,就更是數不勝數了。較著名的還有清風橋、帥武橋、白沙湖橋、萬福橋、青雲橋、賓日橋、王孫橋、探花橋、玉帶橋、東堤橋、迎恩橋、永安橋、鎮龍橋、銀錠橋、駟馬橋……

這些名字,總會在我眼前勾勒出這樣一幅畫面:風和日麗之際,三五成群的婦女,在湧邊一邊浣衣一邊笑鬧;賣花小販挑著擔子從橋上經過,清淡的花香順流而下,飄滿河湧;疍家的小船盪著雙槳,悠然劃過橋洞……清代有一首《羊城竹枝詞》寫道:“水繞重城儼畫圖,風流應不讓姑蘇”,也可視為廣州水城的一個美麗側影吧。

然而,在煩囂的現代大都市中,愈來愈高密度的人居環境,造成大部分河湧的污染,已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那些如詩如畫的景象,只能存在於想像之中。 2008年,廣州市政府宣布全面啟動東濠涌片區的改造工程,改造規劃範圍為東風路起至珠江口段,改造後的東濠涌,將定位為舊城中心的新景觀帶。

看到這個消息後,我腦海里馬上浮現出越秀橋的影子。因為在所有老橋中,我最熟悉的就是越秀橋了。

當年整治中的東濠涌(越秀橋段)

幾十年前,我每天都要從東濠涌邊經過。那些在低矮簡陋的棚屋前穿著黑色莨紗衣服忙碌的婦人,趴在地上“射波子”的男孩,跳橡皮筋的女孩,悠閒地抽水煙的老人,賣桐油灰的小販,一直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不時在夢中閃現。

東濠涌邊最常見的場景是:每天聽著相同的炒菜聲音,從家家戶戶傳出;每天都碰上有人生爐子,濃煙嗆得我眼淚直流;每天都聽見有人吵架。家家戶戶門前,不是曬著木棉花,就是曬著雞鴨鵝毛。傍水人家的日子,過得平淡而瑣碎,今天永遠是昨天的重複。

我還記得有一隻黃色的肥貓,總是趴在屋頂上,懶洋洋地盯著我,無論我朝它揮手、跺腳、學老鼠叫,它的表情都像佛門弟子一樣四大皆空。令人不能不嘆服,這個老江湖的修為,已達到化境了。湧裡常有人下網撈魚。緩緩流淌的湧水雖不算清,也不算濁。大魚沒有,小魚小蝦總會有一些的。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把洗淨的衣服一件件晾起來。每當那個捕魚佬收網時,她也會好奇地探頭張望一下,看看他有沒有收穫——如果一無所獲,小女孩的臉上便會掠過一絲頑皮的微笑。

夕陽西下,暮靄沉沉。生爐子的青煙愈發漫無節制地瀰漫著,飄滿河湧,順流而下。我聽見有人猛烈地咳嗽。不知從哪間棚屋又傳出打罵小孩的聲音。拉高胡的聲音。遠遠近近有些雞啼聲。狗吠聲。啪嗒啪嗒的木屐聲。還有潺潺的水聲。

這就是我孩童時代的東濠涌。

越秀橋的石碑

橋東南有一塊立於1935年的《整理東濠下游碑記》。我沒事時也曾閱讀,只記得開頭一句:“粵城設置肇始於週郝王,時越人公師隅所築之南武城,歷時二千餘載。”現在,湧邊的居民早已遷徙一空,石碑依然靜靜地立在高架橋下,幾經風剝雨蝕,看上去臟兮兮的,佈滿瘢痕,字蹟有些模糊難辨了,撰書者的名字也沒了,可能是“文革”時被鑿去吧。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在所有關於廣州歷史文物的資料和地方誌中,幾乎都不提越秀橋? 《廣州市文物誌》“橋樑·牌坊”一節,把1930年代興建的海珠橋作為單獨一條,但對越秀橋卻隻字不提。其他資料,或一筆帶過,或語焉不詳。

其實,越秀橋的歷史肯定比海珠橋要長。重讀《整理東濠下游碑記》,其中有記:“沿濠有橋凡五,曰竺橫沙橋,曰小東門橋,曰東華路橋,曰大東門橋,曰越秀橋,而孔橋皆隘,宣瀉維艱,故皆夷而新之。”由此可見,越秀橋早已存在,1930年代只是重新修建而已。但究竟早到何年何月,我就沒有考證了。有可能是1920年代拆城牆後才建的,但也有可能更早一點。

東濠涌一直是廣州城東最重要的排洪水道。它的上游起於白雲山南麓,經下塘至小北,沿越秀北路南流,從大沙頭附近注入珠江。明初為了防洪,在這裡設置銅關,以疏城渠之水。但由於東濠涌彎曲狹窄,一向淤塞嚴重,每逢暴雨,白雲山的洪水便挾著大量泥砂,咆哮奔騰,一瀉而下,東濠涌不及排泄,小北至法政路一帶,往往變成一片汪洋。明、清以來,這裡已三番四次被山洪毀為廢墟了。 《整理東濠下游碑記》就記錄了1932年的特大水災:“民國二十有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廣州市大雨竟夕,東濠上游山洪暴發,小北區域首當其衝,塌宇傷人,遽罹浩劫百年以來未嘗有也。翌歲秋复遭巨浸為患。”

自從1958年在麓湖築壩蓄水以後,才算終結了東濠涌水漫金山的情景,加上白雲山的溪水日漸枯竭,古人所描寫山洪暴發時“海水橫飛十丈高,白雲山水流滔滔”的景象,已難得一見了。東濠涌一度成了排污的溝渠。據說平均每小時流出的生活垃圾,達數百公斤。這數字聽起來十分駭人。

整治後的東濠涌

這幾十年間,我目睹著東風東路由一條寂靜而狹窄的馬路,變成寬闊繁忙的大馬路;目睹著東濠涌上蓋起了高架橋,成為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目睹著從黃華路上高架橋的匝道建了又拆;目睹著分隔快慢車道的綠化帶從小樹長成大樹,然後又被剷除。然而,不知為什麼,馬路愈寬,塞車愈嚴重。越秀橋已被縱橫交錯的高架路和大排長龍的車流淹沒了。

當年住在河湧兩岸棚屋裡的居民,早就各散東西,不知所終。匆匆而過的行人,似乎都不太留意到越秀橋的存在。有一次我和朋友坐巴士經過越秀橋時,他奇怪地問:“為什麼這裡叫越秀橋站?橋在哪裡?”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是啊,那些老橋都到哪裡去了?也許它們確實老了,老掉牙了。在現代大都市的鋼筋石屎森林之下,已經沒有“小橋流水人家”的位置了。於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它們慢慢地淡出了人們視野。

然而,有時我偶然路過,停下腳步,側耳凝聽,在一片鬧市的喧囂後面,卻彷彿還能聽到越秀橋的深沉呼吸,還是那麼熟悉,那麼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