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廣州城中村往事

1

在廣州大道以東,曾經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農田。相傳楊箕村、獵德村是南宋時代因逃避戰亂,南徙番禺的中原人所建的;而冼村、石牌村則建於明代。

不過,如今他們都成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了,再不會被視作移民。獵德村以李、林、梁為大姓,包括了獵東、獵西兩條村,在宋代已是廣州八大鎮(扶胥、獵德、石門、瑞石、平石、大水、白田、大通)之一;冼村以冼姓為主,據學者冼玉清說,冼姓是廣東的土著。許多人認為冼姓的祖先就是南北朝那位足智多謀的俚族首領冼夫人。

這裡的農民世代以耕種、捕魚為業,直到1980年代,這裡仍是廣州市“菜籃子”的主要基地之一。 1981年,冼村因全年養豬6626頭,成為大名鼎鼎的“養豬村”。獵德村的楊桃享譽省港澳,名氣僅次於石圍塘楊桃;曾幾何時,獵德湧邊的百年古榕,綠蔭濃密,百鳥爭啼;走在青磚石板路上,看著保存完好的祠堂、神廟、書院、民居等古建築,在落照斜暉下,遠近錯落,點染著一派淡雅古樸、靜謐恬適的意境,勾勒出一個嶺南水鄉的輪廓。直到1990年,冼村還有300多畝耕地;而獵德村也有400多畝。在1984年的城市規劃中,這一大片土地被劃定為舊城區與五山員村組團之間的綠化帶。

這一切到了翻天覆地1990年代後,都已成明日黃花,俱往矣。

昔日的珠江新城

1990年代,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年代。未來15年廣州城市建設的蓬勃發展、高度繁榮,乃於此時奠定基礎;而許多並發症、後遺症、奇難雜症,亦於此時埋下了伏筆。 1991年,黎子流市長在人大會議上宣布,在未來15年裡,廣州將要建設成國際化大都市,市區面積將從1990年的187平方公里,擴展到2005年的335平方公里,最終要擴大到550平方公里。

然而,踏入2000年——離黎子流市長提出的15年規劃還差五年——廣州市的面積,不是335平方公里,而是3718.5平方公里(其中城市建成區面積達到431平方公里) ,至2005年更達到7434平方公里。城市好像吃了髮粉一樣急速膨脹。城市要不斷擴張版圖,以容納更多的人口,除了要往高空建更多高樓,往地底挖更多的地下停車場、地鐵、地下商場之外,還要不斷接管鄰近的鄉鎮,形成更大的城市聚落。

僅僅在1992年1月至1993年10月,短短一年多時間內,廣州市便批出84平方公里的土地進行開發,相當於四個老城區面積總和的1.5倍。據專家估算,開發這84平方公里土地,至少需要3360億元的資金,而廣州市1992年的國內生產總值才482億元,1993年全年才710億元。從1988至1993年,廣州在五年內投入到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也不過40.18億元。 3360億元這個數目,近乎天方夜譚。

          一個房地產開發熱正席捲廣州,席捲全國,勢不可當。人們瘋狂地徵地,政府大量批地,幾近失控的地步。 1992年第一季度,廣州簽訂的引進外資500萬美元以上的項目合同中,房地產項目佔57.67%。在房地產急劇升溫的1992年,全省有1600家註冊的房地產公司,還有400多家正在申報。

1994年的國防大廈,仍在田野包圍之中

1994年國家下達給廣州的用地指標是33.3平方公里,但頭10個月,廣州的用地量就達到了40平方公里以上。到1995年,政府已批出了150.81平方公里土地,但真正建成和在建的不足四成,大量土地只是在投機者手裡炒來炒去。通貨膨脹風起雲湧,陰影籠罩大地。 1992年物價開始大幅上揚,全省零售物價指數,上升5.8%;1993年更是來勢洶洶,上升18.2%。一位列席第十屆市人大會議的代表驚呼:通貨膨脹“實際上已失控”!

種種跡像已敲響警鐘,房地產出現泡沫化了,但要剎車非常困難。後來,一場金融風暴橫掃亞洲,外資潰不成軍,泡沫便紛紛爆裂。直到2002年,廣州​​有132個爛尾地塊,其中有55座爛尾樓。 “爛尾樓”成了一個見報率極高的詞。

2

1992年,當廣州市委、市政府提出1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宏偉目標時,人們聽得最多的一個口號是:“高標準、大規模發展第三產業”,建設“國際化大都市”。黃埔大道以南,珠江以北,西以廣州大道為界,東抵華南快速乾線,處於城市中心區大組團與東翼大組團之間,面積有6.19平方公里的地方,將崛起一個“未來的廣州新城市中心”,它綜合商貿、金融、康樂和文化旅遊、行政、外事等城市一級功能設施。這就是當年萬眾期待的21世紀廣州CBD——“珠江新城”。

世界上許多大城市的CBD,都是從市中心發展起來的,但廣州卻打算另闢天地,在農田中造一個新城市中心出來。但這個新中心的定位卻不太明確。直到1996年,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沒有一個清晰的“中央商務區”概念。

1992年,珠江新城的規劃出台,這是一份被輿論稱為“小橋流水田園牧歌式的規劃”。在保留三個自然村(冼村、獵德村、譚村)的前提下,東區以居住為主,西區以商務辦公為主,為未來的珠江新城打造一片“城中有村,村中有城”的嶺南田園風光。新城共分15個功能區,402個地塊,除農民留用地123個地塊、約456萬平方米和公建配套用地99個地塊、約556萬平方米外,可供出讓的建設用地共180個地塊,建築面積約780萬平方米,其中商住約佔30%,商務、辦公、公寓佔70%。預計全區人口18萬左右。

如詩如畫的規劃,令人心馳神往。不過,現實卻並不是那麼如詩如畫的。

開發珠江新城的動機,除了要建一個新城市中心外,還有一個沒有公開,但更為急迫的理由,就是要為廣州地鐵的建設籌集資金。地鐵被視為廣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城市建設項目,巨大的投資從何而來?有人坦言珠江新城是地鐵建設的“血庫”。

          一個轟轟烈烈的賣地浪潮,像旋風一樣刮起。昔日的綠野芳踪,瞬間塵消跡滅。樹叢、農舍、田疇和裊裊而起的炊煙,還有那些趕著水牛的男子,都從人們的視野中徹底消失了。到2001年底,在珠江新城賣出的99地塊中,已建成的19宗,在建11宗,沒有開發的多達69宗,其中爛尾兩宗。絕大部分商務用地仍在曬太陽。

1999年,受到國家宏觀經濟調控和亞洲金融風暴的衝擊,廣州的商務寫字樓大量空置、積壓,空置率達到27.2%,銷售已基本停止。市道之低迷,前所未見,人們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 2000年,政府為了激活寫字樓市場,第一次推出“住宅禁商”的政策,但受到強烈抵制,很快夭折了。

當21世紀來臨之際,中國的經濟繼續走好,但珠江新城卻沉寂如故。在廣州大道旁,崛起了名門大廈、新大廈、遠洋明珠、南天廣場、麗晶華庭等一批高檔商住樓。最先蓋起的除了一些政府的辦公樓外,幾乎全是住宅,沒幾幢商務寫字樓。

3

人們熱切期望的中央商務區雛形還沒呈現,一個被稱為“都市惡性腫瘤”的城中村,卻在新城的東翼迅速形成了。按照市政府規定,徵用農村土地要留所徵的4%用地作為村鎮建設發展用地,另外還要將所徵用地的8%返還村鎮,由村鎮自行開發,作為失去農田以後村鎮新的經濟來源。珠江新城在規劃中額外留出了80.3萬平方米用地給被徵地的村莊。結果,時未兼旬,冼村、獵德這些令政府與市民頭痛不已的“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城中村,就在這片土地上冒出來了。

  “城中村”這名字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是一個龍蛇混雜、危機四伏的地帶。

村里的農田被徵用以後,村民無田可耕,文化水平又普遍較低,在城市裡難找工作,於是紛紛在宅基地上蓋房子,租給外來流動人口暫住,作為生財之道。很快,一幢幢粗製濫造、成本低廉的水泥樓房,平地而起,見縫插針。

初次到城中村的人幾乎都會迷路,在一模一樣的髮廊、大排檔、雜貨舖、私人診所之間,轉來轉去。被密密麻麻的出租屋廣告、髮廊招工廣告和造假髮票、假證件的小廣告,弄得頭昏眼花。成千上萬的外來流動人口湧進城中村。租房子幾乎不用辦任何手續,只需根據滿街的廣告找到房東,把租金交到她手裡,她把鑰匙交到你手裡,然後各走各的,就算完成一宗交易了。

轟轟烈烈的城中村改造

由於租金低廉,吸引了大批流動人口在此落腳。在廣州139條城中村里,像蜂巢一樣居住著300多萬人,租客的比例大大超過了本地村民。原村民還未完全適應從“鄉民”向“市民”的身份轉變,仍然在鄉村與城市的夾縫中徘徊,本身已有淪為“邊緣群體”的危險,而在租客當中,很多是帶著夢想剛到廣州創業的外來人員,也有不少是廣州各個娛樂場所的小姐、飯店酒店的咨客、侍應、地哩、廚工;無業​​遊醫、製造和販賣假冒偽劣商品的、販毒販黃的、賣淫嫖娼的、開地下錢莊、刻假公章的、地下賭檔的、二手手機店、打金店、曖昧的髮廊、黑網吧,也把這里當成大本營。警方說他們抓獲的犯罪嫌疑人,八成是躲在出租屋裡的。城中村成了各種社會矛盾的聚集點之一。種種聳人聽聞的傳言,令初次進入城中村的人,難免都會有點膽戰心驚的感覺。

有些走馬觀花的觀察者認為,城中村人口流動大,小商業活躍,證明它充滿了活力。甚至還有官員讚美城中村是廣州的城市特色。事實上,城中村在一定程度上已陷入貧民區化,人們只要有點能力都不願住在這裡,只是受經濟條件所限,不得不住那。經濟一允許,馬上就會搬走。剩下的都是沒有能力離開的,被迫忍受著惡劣的環境。一些作姦犯科需要躲藏的人,填補著離去者的空位。結果,人口流動愈大,城中村的人口素質愈低,愈處於一種停滯不前,甚至每況愈下的狀態,無法自拔。

2003年6月14日,冼村一場大火,救火車和120急救車都駛不進現場,只能在300米以外的獵德大道上接力供水滅火。結果造成八人死亡,23人受傷的慘劇。

4

城中村的性質與功能,已決定了它幾乎沒有自我升級,擺脫貧民區化的能力。除了用推土機統統推平,似乎別無出路。 2005年,來自荷蘭的日本籍建築師和城市學者上原雄史,帶領一班學生,花了兩個多月時間考察了廣州和深圳的兩座城中村,在“廣州藝術三年展-三角洲實驗室”的研討會上,他介紹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上原雄史發現,政府主管部門關心城市的現代形象,他們覺得城中村就是現代城市的一塊瘡疤,要盡量剷平。官方建築師們根據政府的意圖,提出的改造方案大多偏向於如何使城中村變得整齊劃一。村民靠出租房屋維生,他們關心的是回報。但附近居民對城中村卻厭惡有加,因為它使治安變得愈來愈糟。

上原雄史提出了一個非常簡單,但無可迴避的問題:對城中村的改造,應以哪一部分人的利益為重?最後的關鍵,並不是美觀問題,也不是地價問題,而是“人”的問題。政府把城中村改造以後,幾百萬的城中村房東與租客如何生活?城中村的鄉民很難一下子溶入到城市生活當中去,他們會不會被進一步邊緣化?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新聞傳播學系的楊小彥博士說:“城中村的複雜性在於它涉及到人的處境與生活方式,而無法還原為一個形式主義的設計過程。在這裡,對於城中村來說,重要的不是好看,而是合理。”

2007年,廣州市規劃局宣布,獵德村、冼村、譚村、康樂村和楊箕村五個“城中村”,將開始全面改造。第一個改造試點是佔地3.2平方公里,有“嶺南周莊”之稱的獵德村。 2007年10月15日動工,全村將在2009年之前全部拆除並重建。

今日珠江新城

在這年夏天,廣州大大小小的媒體,都以大量篇幅報導此事。對獵德村究竟應該全部拆除,還是要保留部分古建築,要不要保留河湧,要不要保留嶺南水鄉的風情,都成為市民與專家熱烈爭議的話題。有人建議,獵德村的改造可以參照上海新天地模式,保留歷史和文化的基因;也有人說,獵德村根本沒有值得全面保留的嶺南水鄉文化建築與氛圍,媒體高喊保護,不過是為吸引眼球的矯情與作秀。不管結果如何,獵德村的改造,都將為廣州市改造其他城中村,提供非常寶貴的經驗。

尾聲

我在2005年曾經提出,城中村這種特殊的人文景觀,以後一定會消失,儘管人們巴不得它快點消失,但從保護人文歷史的角度考慮,如果能及早作出規劃,挑選一些典型的城中村,在村民都遷出以後,有計劃地按原貌保存下來,將來建成一個“城中村博物館”,也是一筆極寶貴的遺產,不僅可供後世的社會學家研究之用,說不定還能成為旅遊景點呢。可惜,現在看來已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