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文摘——苗族的聲音:陳一丹基金會的“事苗展”攤上事兒了?

(本文作者簡介:石茂明,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苗族學者,三苗網創辦人。)

“事苗”是什麼鬼?

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的,尤其是對藝術家,只有敬而遠之的。

我願意以最大的熱情和包容歡迎不只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各種藝術和學術關注苗族文化。

近日,陳一丹基金會在北京今日美術館和文化部恭王府辦了一個當代苗族藝術發掘與創作實驗展覽,名叫《事苗:苗文化的多維觀想》。我一直在想“事苗”的“事”怎麼理解呢? “出事”? “攤上大事”?

我在陳一丹基金會的官網上,查到了策展人藝婷的解說:何謂“事苗”呢? “事”強調尊重,“苗”則指代包含苗族在內的區域文明,“事苗”的策略方向是期盼“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中國智慧”。

陳一丹基金會的官網截圖

這個展覽影響太大了,大大小小很多媒體報導了。展覽中畫家童言明的一幅作品《蠱》首先引發了苗族人憤怒的聲音。

藝術中國的解釋截圖

事實上,“蠱”是明清以來,進入西南的王朝主流文化對西南少數民族精神污衊和意識形態隔離,尤其是以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代表的俗文藝把這樣的攻擊聚焦到“苗族”身上。

近兩三年,三苗網與全國苗族知識分子與網友發起了三四起反擊“蠱污衊”行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社會上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相信這些“鬼話”。

但是,仍然有人懷有獵奇的心理,普通人倒也罷了,作為中央美院的“藝術家”是否要靠這種獵奇吸引眼球?

“攤上大事兒了”起源於策展人藝婷在聽到苗族專家的意見之後,在朋友圈公開怒懟苗族人“封閉”:“封閉帶來愚昧、憤怒和仇恨,最壞的結果是9/11。《事苗》也聽到了一些封閉者的聲音。封閉是對封閉者的懲罰。”

於是,藝婷“火”了。苗族網絡圈都知道了這麼一個霸凌的藝術家。

策展人藝婷的朋友圈圖片

如果苗族社會像她說的那樣是封閉的,他們這些藝術家怎麼進入的苗族社會和苗族家庭,在淳樸的苗族百姓的幫助下獲取了他們創作的“靈感”或“文化源泉”?更甚,她把對苗族的“傲慢與偏見”引申到愚昧、憤怒、仇恨、9/11的指控,這反映出策展人不只是缺乏作為策展人的素質,甚至缺乏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的基本理性,更不用說一個人文博士的修養。

這恰恰反映出言說者自己是多麼的“封閉”。

苗族也是一個進入了現代化的民族,在互聯網時代苗族具有平等的發言權,不接受高高在上的文化霸凌。苗族擁有平等的尊嚴,擁有不應被污衊的權利。

藝婷在“事苗”展覽上致辭,圖片來源:藝術中國

從策展人“尊重苗族”的虛偽表白,到她朋友圈的真面目暴露,被苗族知識分子和網友批評為“不尊重苗族”,甚至有更嚴厲的批評,反映出這是一個不合格的“策展人”。

說到這裡,我們要質問一句主辦方:這麼一個涉及到少數民族的重要展覽,中央美術學院與恭王府和陳一丹基金會都是主辦單位,那麼,是否獲得了文化部的審批?是否請有民族政策和苗族文化方面的專家把關?

這是什麼鬼展覽?

主辦方某秘書長個人跟楊老師道歉了,童言明的《蠱》那幅作品撤展了(童言明還有一件作品《震》在展)。那我們就不說藝婷了,說說鄔建安和整個展覽。

童言明的《蠱》和藝婷的朋友圈之後,展覽吸引了更多苗族人的關注:你們能夠把《蠱》選入,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展覽? !

圖片來源:陳一丹基金會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而且,據我在朋友圈和微信群了解,不少人看了展覽之後的印像是:“神秘”“恐怖”。

我特地忙裡偷閒,從城市的西北角到東南角,對角穿越北京城。

“事苗”展廳入口

說實話,作為苗族人,我感到陌生、新奇,沒有任何藝術的享受或陶冶,只是覺得藝術離我好遠。我總是想尋找他這次展覽的主旨在哪裡。展覽作品很多是從苗族的祭祀、祖先信仰的角度切入,整體的現場環境是昏暗、擁擠的,有驚嚇的、神秘的、無知的氣氛。號稱“當代苗族藝術發掘與創作實驗”,我看了,仍然不知道他們怎麼發掘了苗族文化與藝術。包括鄔建安的《大身體》,一圈的竹竿撐起一個怪異的頭像,被大家群呼“恐怖”,他卻要表達“祖先”的含義。作為一個苗族學者,我感到“無知”,感到這不是來源於苗族文化的。

藝術家鄔建安在“事苗”展覽上致辭,圖片來源:藝術中國

鄔建安說,《大身體》本身像是一個“容器”,容納了所有參展的作品,也容納了走入其中的觀眾。今天的文化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古代的遺產支撐著今天的創造,後者又是未來的參照,古與今交織在一處,我們與祖先似乎從未分開。

這都只是鄔建的話語說的,並不是他的作品建構的。

鄔建安《大身體》頭部

鄔建安是國際上知名的藝術家,也是整場藝術展覽的領銜藝術家。中央美院也是我們敬畏的、全國首屈一指的藝術高校。

如果,鄔建安通過他的作品達不到他的意想,容納不進走入其中的觀眾,也表達不出應有的含義,這些竹子、手工織布、牛皮膠布、著蠟絲綢、蠟布乃至蜂巢等等無非是一對廢物的堆砌而已。

鄔建安帶著實驗藝術學院年輕學子創作的作品展,正面的表達是“事苗”展覽呈現的則是藝術家們以自身的文化體驗與苗文化交織創造出的一個個小世界。另外一種觀點則是,一群走偏的藝術家對苗族文化連皮毛都沒有摸到的創作者製作的“怪物展”。

“怪物展”

苗族文化的精髓沒有看到得以充分展示和凸顯,反倒是,我們看見了藝術家們淺薄地獵奇性地表現苗族文化如何神秘,而且給觀眾恐怖的印象。

藝術作品是要拿來跟觀眾對話的。

“神秘”“恐怖”不是苗族文化本質應該給予觀眾的內涵。如果“神秘”“恐怖”,真的成為了觀眾普遍的印象,那麼,這場“當代苗族藝術發掘與創作實驗”展覽,可能是失敗的。

這場“苗文化的多維觀想”的展覽,不是一場獨立的藝術秀,還是承載社會責任的、公益基金資助的藝術展。在媒體表達中鄔建安始終嘗試以當代藝術的方式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當代“化生”從觀念、內容和藝術形態等多個層面建構傳統與當代的轉換與融合。但是結果適得其反。鄔建安們追求的傳統苗族文化的當代再生,我們沒有看見;反倒是,我們看見了對苗族負面印象的廣泛傳播。

歸根結底,一個藝術家應該懷有什麼樣的文化觀決定了這場展覽的方向。

從藝術家的文化觀,整個現場的布展,氣氛的設置,內涵的表達,意境的營造,觀眾的交互……各方面來說,這個展覽很難說是一場成功的展覽。

實驗嘛,並不都是成功的,“事苗”的藝術家應該有足夠的胸懷面對它的失敗。

也許你們掌握著“當代藝術”的話語權,形式是次要的,材質也是次要的,那些都只是工具,但是,藝術的表現與觀眾閱讀的關係仍然是不可逾越的一道坎。

陳一丹基金會,全稱是深圳市陳一丹公益慈善基金會,是一家令人尊敬的組織,資助和開展了很多公益項目。今後在項目選擇和運作的時候,應該充分重視文化多樣性及其文化多樣性涉及到的文化主體的聲音傳達和權益保護。

部分展品

異見:

苗族同胞樹禾的評論

好好的一場展覽,被這些對展覽過度解讀的同胞搞得烏煙瘴氣,這事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你們信不信這事情再鬧下去,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十年或者二十年?)都不會再有和苗族有關的任何展覽!辦展的人會生怕那句話說錯又觸動苗族人敏感的神經,給自己招黑,還是不要去搞事情的好。原本好心,卻當成驢肝肺。

這本是一場實驗藝術展,何為“實驗”?實驗必定是未知的、設定的、檢測結果的,而策展人沒想到自己等待的結果卻是一部分苗族人的口誅筆伐。

對於苗族的蠱,我作為苗族人,我都不敢說這東西是有還是沒有,也相信很多苗族人對此都拿不出肯定的結論。但是我知道蠱這東西一直活在傳說裡,苗族人也是痛恨這個東西的。但是,這個東西無論有沒有,這個說法就是實打實的存在的。

展覽參展的作品有歌頌苗族的美的,也有歌頌苗族的偉大的,而為什麼我們偏偏容不得有誤解的作品存在?實驗藝術就是要引發討論和思考的。這是用藝術手法對苗族文化的一次解讀,我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在這個時代下,外人對苗族人的理解和誤解。讚美和誤解這些都是同時存在的,我們為什麼只能接受自己民族美好的東西,只願意接受別人讚美我們,卻不願意正面面對這些客觀存在的誤解?而之所以外人對苗族文化有誤解,這不是他們個人的意志決定的,整個環境和歷史原因造就了這樣的誤解,苗族人不去思考如何糾正這樣的誤會,而是舉起苗族文化優異無比的大旗,對一個向苗族表示友好的文化人群起而攻之。

若策展人有心黑苗族,何必費心費力的去做這個展覽?若她對苗族文化沒有喜愛和敬仰,她何必要去做這樣的一個展覽?她不是苗族人,她完全沒必要為苗族人去做這樣的一個展覽。她作為外族人,不可能完完全全的去吃透所有苗族文化的東西,展覽中的失誤在所難免,這需要苗族同胞的提醒和指點,這也是一場展覽的意義之一。但是面對展覽的卻是各種負面的評論和攻擊,而這次展覽的積極面,有誰去提及?沒有!一場向苗族文化致敬和示好的展覽因為一小點失誤就被一波苗族人一桿子打死,這是何等野蠻? !我真的羞愧!

我不會替這場展覽的策展人說什麼好話,因為我需要站在自己同胞這邊,我不希望自己的民族被抹黑,但是我不指責這場展覽中參與的每一位,而是褒獎他們以苗文化做了一場實驗藝術展,展覽激起的波瀾也是藝術展的一部分不是嗎?這讓所有人再次明白,誤解還未消除,藝術家的作品裡不就透露出對這種誤會的一種疑惑和試探嗎? !我覺得很好。

但有一點我覺得她說得沒錯,苗族人這敏感的神經就是一種封閉的表現。因為沒有一顆包容的心,你何來的勇氣說自己很開放! ?談何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