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廣州人的來歷*

先秦時期,在南方生活著一群被中原稱為“百越”(或作“百粵”)的土著民族。顧名思義,百越族是由許多小部族組成的,分佈在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南部及兩廣地區,各自獨立,互不相屬。雖然統稱“百越”,其實區別甚大。

據古書考證,越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大禹,傳至夏朝中原少康之世。唐代張守節《史記正義》引賀循《會稽志》雲:“少康,其少子號於越,越國之稱始於此。”而另一種說法,則見之於《國語》中韋昭注曰:“勾踐,祝融之後,允常之於,羋姓也。”“羋”是羊的叫聲,作為姓的始祖,可溯至甘肅、陝西乃至河南一帶的季連部落。季連部落曾與以牧羊為業的羌族有大規模的聯姻,甲骨文中,“羌”是“羊”的變體,因此,季連部落亦以“羋”為各部落的共姓。

商朝興起時,剿殺季連部落甚烈,其族眾七零八落,四處逃亡。在季連部落中,有一個重要的氏族——羅氏,逃亡至甘肅東南部(今信陽市羅山縣)隱藏,得以休養生息。武王伐紂後,週天子裂土分茅,羅氏被封為子爵,其封土在湖北房縣。在春秋時代,被楚國所滅,羅氏南下至洞庭湖一帶。公元前391年,楚國南平百越,羅氏不得不繼續南徙,直到嶺南。

有學者認為,如今在兩廣交界地區,保留著大量帶“羅”字的地名,如羅定、羅傍、羅董、羅嶺、羅歐山、羅霍山、羅馬山等,均為羅氏族人南下經過此地的遺痕。甚至廣州的“羊城”之稱,也源自季連部落的共姓“羋”。

廣州人的面相

溫州一帶稱為“東甌”,溫州古稱甌越,東甌王騶搖是越王無彊次子蹄的六世孫,姒姓,歐陽氏。秦始皇平越後賜姓騶。閩越與浙越關係較為密切,在越王允常時代,即有越人進入福建定居。楚滅越後,不願臣服的越人大量向福建遷移,形成了後來的閩越。

若根據史籍蠡測,嶺南越族與浙越、閩越,似乎同出於季連部落。然而,這種觀點,仍帶有中原中心論的偏見,它無法解釋,在季連部落羅氏到達嶺南之前,嶺南是否有人類的活動?季連部落是嶺南文明的開創者,還是中途介入者?距今14萬年前出現的封開垌中岩人,誰是他們的後裔?

中華文明是多元的

中華文明是多元發展起來的,是多個地方各自獨立地發生、成長,並非以中原為“一元始祖”,從中心向四面散播。各地的文化在成長的過程中,互相融攝,參伍成文,始成大方之直。封開是嶺南文化最重要的發祥地之一。 《山海經》裡的“封豕”,《淮南子》裡的“封豨”,說的都是封開這個地方,西甌人以豬為圖騰,並非如季連部落羅氏一脈以羊為圖騰。考古學家在封開曾發現大量東周、春秋、戰國時代的戈、矛、鏃、刀、鉞等物,證明西甌曾經是一個相當強盛的部族。它的文明早在中原人到達之前,已經存在,並非純由中原人帶來。如果說季連部落羅氏一脈確實從中原南下,那麼,它也必須與當地土著相結合,才得以在嶺南發榮滋長。

越人善戰

秦始皇南行的足跡,最遠止於洞庭,再往南去,便是瘴霧繚繞、讓人望而生畏的五嶺了。秦始皇生平未曾涉足,大部分北方人也沒去過。去過的人幾乎都沒有回頭。他們對嶺南的一知半解,多半靠道聽途說,諸如“民如禽獸”,“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之類。嶺南越人被描繪為一群斷發文身,禽聲鳥語,干欄巢居的野蠻人,誰也不相信嶺南是一個有文明存在的地方。

然而,當秦始皇遣兵南征時,才發現嶺南越人顯然比東南部的越人強悍得多。秦始皇在滅楚之後,很快降服了浙江的越族,又順利征服了溫州的東甌和福建的閩越,但唯獨在嶺南,五十萬秦軍遇上西甌越人的頑強抵抗。秦軍屢屢大敗,甚至連統帥屠睢也被西甌人砍下了頭顱。 《淮南子·人間訓》記載:秦始皇“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監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為越人戰。殺西嘔君譯籲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尸流血數十萬,乃發適戍以備之。

第一波移民潮

由此可見,嶺南越人並非一盤散沙的野蠻人,他們有著十分嚴密的軍事組織,相當強悍的戰鬥力。那些從高緯度北亞氣候地區來的秦軍,除了被越人打得暈頭轉向之外,亦深受溽暑、颱風、山螞蟥、痢疾的折磨。北人難以適應南方的暑濕氣候,所以一提南方的“瘴癘”,無不膽戰心驚。

屠睢死後,秦始皇派任囂、趙佗率軍繼續征討嶺南,並不惜動用十萬軍工,開鑿靈渠,使長江的船隻,得以由湘江,過靈渠,入漓江、桂江,再轉入西江,順流東下,直達番禺,公元前214年,終於實現了他征服嶺南的宏願。

幾十萬的秦軍再也沒回到北方,他們永遠留在了嶺南,留在了桂林、象、南海三郡,開邊殖民,年紀大的便解甲歸田。沿著秦軍入粵的路線,西江一帶便成了這批移民落腳最為密集的地方,然後向珠江三角洲逐步擴散。這是中原人口第一次大規模南遷。

作為新移民的秦軍將士,之所以在粵西而不是番禺聚居,並非因為番禺的越族勢力過強,而是當時他們負有在西江流域駐紮戍守的任務。為了協助這些新移民安家,趙佗還專門上書秦二世,“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這批婦女到嶺南,名義上為駐軍縫補衣服,實則與之成家立室,蕃衍子孫。

然須注意者,古書中所說的人數,往往言過其實,所謂“五十萬大軍”、“十萬軍工”、“萬五婦女”,都不是一個確數,有很大的誇張成分。即使接近事實,一萬五千婦女與數十萬秦軍,亦不成比例,更多中原軍士,還是要與當地土著成婚。中山大學人類學系的研究也證明,廣府民系的體質特徵與廣西壯族有較大的相似性。而壯族是越人的直接後裔。

廣州建城,始於任囂。身為秦軍將領的南海郡尉任囂,在病榻彌留之際,遺囑繼任人趙佗:“番禺(即廣州)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這是任囂留下的唯一遺言,其言雖然簡單,但意味深長。

任囂所說的“中國人”是指中原漢人。如果嶺南沒有一定的文明基礎,單憑一群離鄉別井的逋亡人、贅壻、賈人,能夠開宗廟、立社稷嗎?對這一點,趙佗看得比任囂更清楚,他知道,要開發這塊土地,唯一的辦法,就是與原嶺南越人實行共治,以包容的心態對待當地土著的習俗,不管這種習俗與中原禮教有多麼巨大的差異,良則從之,惡則禁之。

許多富有地方色彩的事物,諸如廣東人喝涼茶、穿木屐、睡瓷枕、住騎樓等等,推敲起來,無不與水土有關。古越人斷發文身,曾令峨冠博帶的北方人嘖嘖稱奇,其實那隻是漁民為了方便水上作業的一種打扮;干欄茅屋是因為廣東地勢卑濕,瘴氣凝聚,毒蟲蛇蠍猛獸又多,不得不築巢而居,並非如北人所以為他們是野居穴處的“有翼,鳥喙”羽人。

文化上的誤解,往往出於過分高明自許,自視如神,缺乏容受涵攝的雅量。而趙佗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建立南越國後,採取“百越和集”和“變服從俗”的政策,並不強行推廣中原冠帶,反而虛懷以容納越俗,不僅任命土著越人做丞相,還帶頭與越人家族聯姻。中原漢人與土著越人的通婚,在朝野都是很普遍的事情。

廣東地區最大的族群——廣府民系,便是在這種南北聯姻基礎上,漸次形成。以秦軍所使用的“軍話”為基調,亦因不斷融入當地的越語,慢慢從方言島的存在形態,沿著西江流域,開始了向廣府話(粵語、白話)演變的進程。

事實證明,“百越和集”和“變服從俗”,並沒有令中原文化在嶺南湮滅,反而注入了新的內涵,養成了嶺南文化開放性的先天基因。南越國沒有留下什麼文獻記錄,但趙佗治理南越國長達六十年,開物成務,草創經營,史書上稱讚他“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這種文理,反映在舟車、文字、音律、冕旒、衣食、人倫、政治等等方面,都為嶺南文明開創了一片盎然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