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春城三百七十橋*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這首詩,彷彿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廣州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古城。從前,城廂內外遍布縱橫交錯的水道。西濠、東濠、玉帶濠、清水濠、六脈渠、大觀河、文溪、駟馬湧、北津溪、柳波湧、荔枝灣……從越秀山往城裡眺望,綠溪如網,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古橋又何止24座?用劉禹錫的詩來形容,也許更為貼切:“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

廣州的古橋不可勝數,像流花橋、雲桂橋、利濟橋、龍津橋、上古橋、順母橋、狀元橋、文溪橋,都是歷史悠久,大名鼎鼎的古橋。可惜,今天大部分溪流都已枯涸,變成了馬路;許多古渠濠涌,不是被填埋,就是改為箱渠,或成了臭水溝。那些詩情畫意的古橋,十之八九已蕩然無存了。我在《廣州市志》“橋樑與隧道”一章裡,找到了一份收錄現存古橋及遺址的資料,其中有如下記載:

仙童橋,南漢時建,現不存;

花橋,宋代建,現不存;

果橋,宋代建,現不存;

越橋,宋代建,現不存;

西門橋,元代建,現不存;

萬里橋,明代建,現不存;

歸德橋,明代建,現不存;

鎮龍橋,清代建,現不存;

銀錠橋,清代建,現不存;

…………

“不存”! “不存”!全是觸目驚心的“不存”。絕大部分都已“不存”了,讓人愈看心愈往下沉,一直沉到無底深潭。今天,保存完好的古橋已寥寥可數,包括芳村的李公橋(明代建造)、毓靈橋(清代建造)、河南的小港橋(明代重建)、匯津橋(清代建造)、石井鎮的石井橋(清代建造)等等,它們在粼粼水波中的倒影,陪著廣州人渡過了一輪輪的春秋。在許多人的童年記憶中,還留有它們影子。但不知道,它們還能陪我們再走多少個春秋呢?

在西華路與荔灣路交界的駟馬湧上,有一座名字很美麗的橋叫“彩虹橋”(原名采虹橋)。它的外觀一點也不起眼,只有短短的25米長,16米寬,連接著通往西場的馬路,一不留神,還看不出是一座橋呢。然而,彩虹橋的歷史已有一千多年了。當年的增埗河十分寬闊,浩浩茫茫,與澳口湧、駟馬湧相環抱,形成一個沙洲。從北江、西江進入廣州的船隻,大都是走駟馬湧,在蘭湖(今流花湖一帶)碼頭泊岸。漢代的陸賈出使廣州,也是從增埗河登陸,至今在西場還留有一個“開越陸大夫駐節故地”的遺跡呢。

彩虹橋

在南北朝的戰亂年代,戙船澳一帶江面曾爆發過激烈的海戰。如今,站在彩虹橋上向西眺望,全是密密層層的樓房。駟馬湧又窄又淺,髒水橫流,很難想像這裡曾有過千船競發,火砲連天,翻江倒海的壯闊場面。

南漢建都廣州,城廂內外都是皇家禁苑,彩虹橋就是那個驕奢淫逸的王朝建起來的。橋邊的松徑深處有一座文殊寺。傍晚在橋上漫步,風回鶴影,水帶荷香,遙望西山(今廣州醫學院一帶)煙嵐沉沉,耳畔傳來潮回鐘磬之聲,山遙水闊,令人暗暗生出一種“禪天若止水,萬象透底徹”的感受。到宋代,孔子有一支後裔從韶關遷到這裡定居,建起了清幽的庭園。當時的彩虹橋又叫“長橋”,可以想像一橋如虹,飛架於菸波之上的景象。

清順治六年(1649),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受命南征,八旗大軍橫掃江南,直逼百粵,史稱“兩王入粵”。清軍圍攻廣州長達10個月之久,紅衣大砲就架在西山上,往城裡日夜猛轟,光孝寺後面的城牆都被轟塌了一截。彩虹橋一帶帳幕連雲,旗幡隱隱,戈戟重重,是清軍大營的所在地。

每天黃昏,幾千匹軍馬就在河裡洗澡,駟馬湧(原名洗馬湧)的名字便由此而來。城陷之後,清軍大肆焚掠屠殺,廣州形同廢墟鬼城,軍隊駐紮城外。平南王府的軍馬在東山竹絲崗、馬棚崗一帶放牧,第一津則成了靖南王府牧馬的草場。至今西華路一帶,還保留著駿馬坊(原名駟馬坊)、馬王通津、駟馬直街、司馬坊等地名。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的老街坊,也許還能指給你看,哪裡是草訊場,哪裡是洗馬灘呢。

康熙年間,官府衙門和軍隊都遷入城內。靖南王奉旨移鎮福建,第一津的馬厩從此荒廢了。西華路一帶變得冷冷清清。在一片廣大無瑕、藍得晶瑩通透的天空下,浮動著一縷一縷的淡雲,駟馬湧閃爍著粼粼波光,舉目而望,四野荒草萋萋,茫茫無際。站在劫後殘存的彩虹橋上,側耳聆聽,彷彿可以聽見葉子飄落的聲音,聽見它破空的聲音,像船首劃破水面的聲音,聽見落葉漸漸腐爛的聲音。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人們大興土木,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重修彩虹橋。據記載,“橋成石獸表道,旁豎石欄,水門涸豁,舟楫泛於其下,其規模當甚壯也。”人們又在西華路第一津的廢藩草場上重建社稷壇,每年春秋仲月舉行祭禮;把破舊的西山北帝廟修葺一新。駟馬湧兩岸,儼然有了新氣象。

彩虹橋下無彩虹,只有臭河湧

可惜,好景不常。由於朝廷實行海禁,廣州、番禺、東莞、新安、香山、順德、新寧等地的大批疍民,被迫內遷。來自番禺的上萬名疍民被安置在廣州第一津。荒涼沉寂的草場,轉眼間成了熙熙攘攘的居廛市井,疍民靠賣篙艫漁網之類的東西,或到城中販魚為生。人們都習慣叫這里為“移民市”,後改稱“宜民市”,其實是一個大貧民窟。

我最後一次重臨彩虹橋,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還記得在寬闊的荔灣路上,在車水馬龍之間,幾乎找不到彩虹橋了。它顯得如此狹窄短小,一副破舊殘陋,年久失修的模樣。孔府自然是沒有了,文殊寺也沒有了,社稷壇也沒有了。什麼“石獸表道”,什麼“舟楫泛於其下”,自然統統都沒有了。彩虹橋幾經重建,現在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上世紀30年代的建築物,想起它昔日的赫赫大名,不禁黯然神傷。

西關的八橋畫舫,以前是很出名的。 《南海縣志》記載當年盛況:“廣州城西數里許曰荔支灣,即南漢昌華苑故址也。居人以樹荔為業者數千家,黑葉尤多,長至時十里紅雲,八橋畫舫。”荔枝成熟季節,滿城紅男綠女,結伴而行,攜酒食,載簫笙,在西關河湧的清涼碧波上,搖著一隻一隻畫舫,穿梭於八橋之間,一邊品嚐荔枝,一邊觀賞美景。

所謂西關八橋,是指坐落在下西關湧和大觀河的匯源橋、蓬萊橋、三聖橋、志喜橋、永寧橋、義興橋、大觀橋和德興橋。西關的橋遠遠不止這八座,但以這八座最有名。

古老的文塔見證西關八橋的消失

匯源橋在恩寧路北端。當年匯源橋以東多有別墅庭園,佳木修竹,過了匯源橋,西面就是一望無際的荔枝林。那些專程來吃荔枝的遊人,都從這裡登岸。因此,每逢荔枝季節,這裡的河面上便“大塞船”了,成百上千的船擠在一塊,如同平地,不見尺寸波瀾。人如潮湧,聲如海沸。有一首竹枝詞寫道:“為探驪珠一見招,相攜桂楫與蘭橈,金蓮緩步花舟近,船泊西濠第一橋。”第一橋指的就是匯源橋。

蓬萊橋在十二甫附近,蓬萊正街口。以前在蓬萊橋側有一座觀音廟(水月宮),據說求子很靈,極受婦女追捧,香火十分旺盛。三聖橋在叢桂路北端,如今已杳不可尋了。橋側有一座蒼梧三界神廟,因此人們也叫三聖橋為“廟前橋”。

荔灣湧邊的梁氏宗祠

廣州人熱衷拜神,大凡有廟的地方都會比較熱鬧。志喜橋在大同路,橋北為觀音大街,每逢觀音誕、觀音開庫、生菜會,這一帶便搭起了大大小小的棚屋,賣各種各樣的小吃、賣鮮花香燭、擺番攤賭博、算命解簽,連綿數里,笑語盈路,熱鬧得就像嘉年華一樣。花地的花農入城賣花,也是從志喜橋附近的碼頭登岸。每天清晨,一艘艘滿載鮮花的渡船,停泊在珠江岸邊,花農們挑著一擔擔的素馨、菊花、吊鐘、茉莉,健步如飛地向城中疾行,轉眼間,身影便消失在淡淡的晨曦之中。直到太陽升起來以後,從志喜橋上遠望珠江,金波萬頃,清風徐來,依然可以聞到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

永寧橋在清平路西側。橋南相傳是南漢時代的素馨花田,掩埋過死去的宮女,留下不少幽怨的傳說。古往今來,文人騷客以詩憑弔者甚多,有一首古詩:“昔日雲鬟鎖翠屏,只今煙塚伴荒城。香魂斷絕無人問,空有幽花獨擅名。”即是指此。然而,這片消盡紅顏的蘭麝土,到清代卻淪為花街柳巷、煙館賭檔的污濁地。及至於今,清平路已成為東南亞極負盛名的中藥材市場,雖然再也聞不到素馨的花香了,但撲鼻而來的,卻是陣陣馥郁的藥材芳香,馬路上熙熙攘攘,商販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嘈鬧聒雜,像一片模模糊糊的潮水聲,悄然漫過了歲月的長堤。

小畫舫齋

義興橋又叫牛乳橋,在清平路附近,那是西關最繁華的商業地段之一。茶樓食肆,畫舫笙歌,極盡紛華靡麗。從明清開始,就是廣州人花天酒地的銷金窩。義興橋南面是著名的大觀橋。明代以前,這裡是一片爛河灘,後來開鑿成大觀河,連接西濠、玉帶濠,使濠水能夠經柳波湧出珠江,與官窯、佛山的水道接通。從此,西關商業區蒸蒸日上,大觀河北岸的第九甫至十四甫,南岸的十五甫至十八甫,各式各樣的貨欄、店肆,愈開愈多,夾岸遍街,成行成市。

大觀橋橫跨在大觀河上,前身是一座元代的木橋,到明代改建為石橋。明嘉靖年間(1526年)擴建為七丈多寬的大石橋。即使以今天的標準看,也夠宏偉壯觀了。但到了清代,隨著河湧日漸變窄,七丈寬的橋面也只剩下一丈六了。有一首竹枝詞描寫大觀橋的夜景:“橋心月色燦流霞,橋外東西四大家,宴罷畫堂歸去晚,紅燈雙導絳輿紗。”夜宴散後,人們踏著月色各自歸家,紅燈籠引導著轎子,從大觀橋上緩緩而過。這番情景,簡直就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淡淡地浮現眼前。

第八橋德興橋在文昌路,橋北是遠近聞名的南海西廟(又叫洪圣西廟),也就在今天的廣州酒家北側。以前廣州有兩座南海神廟,一在黃埔,一在西關,稱為東廟、西廟,都是奉祀“南海廣利洪聖大王”的。

宋代詩人楊萬里有一首詩:“大海更在小海東,西廟不如東廟雄。南來若不到東廟,西京未睹建章宮。”由此推測,西廟在宋代已經存在了。西廟的規模雖然不及東廟,但一年一度的南海神誕時,這裡的歡騰熱鬧,一點也不比東廟遜色。從前人留下的竹枝詞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德興橋畔的歡樂節日氣氛:“萬派魚龍舞絳霄,喧闃簫管雜雲韶,愛他洪聖千秋會,賽過波羅第八橋。”

1922年,廣州​​市政府為了開闢馬路,把上下九附近的文昌廟和洪聖廟拆了,千年香火散野煙。 1935年,在光復南路經營英記茶莊的陳星海,買下這塊空地,興建西南酒家。邀請在廣州有“酒樓王”之稱的陳福疇主理。陳福疇在廣州飲食界聲名顯赫,綽號“乾坤袋”,確實有幾道板斧,當時廣州“最高食府”的四大酒家——南園、西園、大三元和文園,都是由他擔綱主政。

人們很快便忘掉了這裡曾經有過的仙家勝地,忘掉了那些殿閣高台的風采和二月神誕的熱鬧,只記得這裡出品皮脆肉嫰的“西南文昌雞”,味道一流。 1931年把文昌巷和荷溪二約開闢成馬路時,這一帶已是商賈雲屯,市廛鱗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