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南沙:讓廣州重新成為海濱城市*

風雨晦明的1978年。

天已破曉,但大地依然沉睡。天空呈現出渾濁的苔藻的顏色——那是一種密不透風的暗綠色。有一條小船在珠江三角洲的河道上轉來轉去。當初升的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灑落在浩瀚的江面上,翻起鱗鱗細浪。海風陣陣,魚龍潛影,一派渺茫寥落的景象。船上有兩位乘客,一位是國家旅遊局局長盧緒章,一位是霍英東。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考察珠江沿岸的地理情況,霍英東一直想找到一個能對整個珠三角起到“提綱挈領”的核心點。最後,他們的船在南沙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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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緒章

南沙,又名沙埠、沙埔,位於番禺東南部,陸地面積54平方公里,東南距香港38海裡,西南距澳門41海裡,西北距廣州54公里。唐、宋以前,這裡是荒涼的沙洲,直到宋末元初,始有人煙。以前黃山魯南面是個小港灣,所以又叫南灣。清代南沙屬東莞,後來一度改屬中山,1957年劃屬番禺。獅子洋把珠三角分為東西兩部,人們常說的東西岸經濟,就是以獅子洋為界的。南沙在獅子洋以西,珠江兩大通海門口——虎門與蕉門之間。

早在1637年(明崇禎十年),英國兵船第一次入侵廣東,就是從虎門直入黃埔。 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林則徐在虎門銷毀鴉片,宣布停止中英貿易。同時操練兵勇,在虎門各要塞嚴密布防。當時南沙東端的大角山砲台與北岸的沙角山砲台,互為犄角。

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在《籌海初集》中說:“以沙角、大角兩砲台為第一重門戶;南山、鎮遠、橫檔三處砲台為第二重門戶,大虎砲台為第三重門戶”。林則徐在江上設置橫江鐵鍊和成排木樁,迫使外來船隻必走橫檔島和武山之間的狹窄水路,處於清軍大砲的射程範圍之內,以阻止英軍進入內陸,史稱“金鎖銅關”。

1840年(清道光二十年)6月28日,英軍艦隊開抵珠江口,封鎖進入廣州的大角山、沙角港口,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揭開序幕。 1841年1月7日早晨,英軍集中艦炮猛攻大角山砲台,從清晨激戰至傍晚,幾百名防守清軍浴血奮戰,死傷殆盡。

在今天的大角山上,一個鴉片戰爭時的古砲台,仍默默地守在荒草夕陽之中。 2002年6月人們在大角山建天后宮時,發現一個大型墓塚,出土了上百隻裝有人骨的魂壇。經文物考古專家鑑定,這批骨骸極可能就是當年與英軍作戰陣亡的清軍將士。

南嶺塔

當盧緒章和霍英東踏上這片烈士的埋骨地時,看到的是一片人稱“窩底地”、“白骨崗”、“破碎山河”的爛灘塗、亂石堆;分佈在荒崗丘陵上的48個廢棄石場,還有荒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古砲台。遍地野草被各個風向的風吹得簌簌發響,使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增添了一種神秘誘人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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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發前的南沙,與外界幾乎斷絕聯繫,當地有一首歌謠:“南沙柴,黃閣米,出門靠渡仔,無事莫進來。”然而,霍英東卻被這片“破碎山河”深深吸引了。登高望遠,海天蒼茫。他驀然意識到,此時此刻,珠三角的“地王”,就在他腳下,他一直要尋找的三角洲中心點,就在這裡。霍英東興奮地說:“南沙地處沿海,是珠江三角洲、香港、澳門的幾何中心,交通方便,是天然的深水港,沿岸水深負7米~15米,是整個珠江河最佳的水道,其有利地位猶如香港島的中區或九龍半島的尖東地區,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替代的。”

在霍英東一生中,“一個最美麗、最大膽、最讓他著迷,又使他最耗費心思、最嘔心瀝血、最焦頭爛額的一個夢”(霍英東基金會出版《不走回頭路》一書所語,而“焦頭爛額”四字,可圈可點,頗堪玩味。)——南沙夢,由此開始了。

從南嶺塔遠眺

霍英東認為,要使南沙這顆珍珠煥發光芒,第一步就是要“解決原來阻隔封閉的狀況,改善與鄰近地區的交通關係”。大石、洛溪、沙灣、三善等大橋的興建,都是為打通珠三角西走廊。與此同時,他又提出建設虎門渡輪碼頭。不少人質疑,為什麼在各地紛紛建橋撤渡口之際,卻反過來建渡輪碼頭?

霍英東力排眾議,在1989年6月8日,為虎門渡輪碼頭的建設正式打下了第一根樁。

這是一個風嘯雨晦的日子,全國政治風雲激盪,人心惶惶,許多外資爭相撤離。用何博傳教授的話說,“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大勢命懸一線,最需要海內外人士對大陸重建信心的時候”。一個名動香江的投資老手,一個精明幹練的組織策劃者,為什麼要穿過一片前後無路的水網,到番禺窩底一堆亂石崗前,選中一片爛灘塗去搞他們的碼頭?

《山坳上的中國》一書作者何博傳說:

我看到的原因很簡單。霍英東一腳踏實廣州南沙,是因為珠江口。那是中國千年不倒的第一大門,是世界貿易史上少數幾個歷史最長,影響最大的河海交匯地。霍英東想打通兩岸,使珠三角連成整體,緩解穗港兩地壓力,方便市場整合。那就是近10年之後,一些學者和官方當作新口號提出的東西。

1990年,霍英東向廣東提出“兩沙計劃”——開發南沙和沙滘的意向。他主張把南沙作為珠三角的交通樞紐,進行成片開發,著重發展第三產業,以商貿為基礎,以高科技為動力,建成一個現代化港口和海濱新城。

03

渡輪碼頭是霍英東開發南沙的一根探針。何博傳認為,如果碼頭失敗,不僅說明對南沙的價值判斷錯誤,更重要的是說明,珠江口作為中國第一大門的地位,可能改變。 1991年5月,虎門渡輪碼頭建成啟用。原來從珠海到深圳的陸路交通,因此縮減了44%的路程;取道這個渡口前往珠三角各地,路程分別縮減42公里~110公里。即使在虎門大橋開通以後,每年使用虎門渡輪碼頭的汽車仍達554萬車次。何博傳記下他的所見所聞:

我在南沙觀察,虎門渡輪前總排著長長的車隊等著過江。十幾年沒有間斷過。每有穿過這個車隊時,我必定去看車後的牌子。當初最使我迷惑不解的是,總是發現大量來自新疆、內蒙、山西、陝西、安徽、湖北的車牌。來自福建、江西、湖南、四川、廣西的車就不用說了。在(19)92~(19)93年的盛期,全國貨運車隊,據說有四分之一在開往珠三角。

據霍英東基金會公佈的數字,從1991年5月5日至2004年底,通過渡輪的車輛,僅正式收費記錄在案的,就超過6000萬車次,“還有大量因免費通行而沒有記錄的真假政府公務車和真假軍車未計。”基金會自豪地宣稱,“這是世界大河口渡輪史上空前的紀錄。”

1993年5月12日,天降佳音,國務院批准南沙設立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南沙大致上劃分為兩大塊,西部32平方公里(所謂大南沙)規劃為工業區,東部22平方公里(小南沙)由霍英東基金會與番禺合組東部公司(基金會佔51%,地方政府佔49%股份),共同興建海濱新城。

南沙開始改變它千百年來的命運了。但人們似乎感覺不到那種翻江倒海、改天換地的熱潮,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來臨了。就像潤物無聲的春雨,令枯木在人們不經意時冒出了一樹的綠芽。 1993年是一條分界線。在此之前,南沙還是一種自然發展狀態;在此之後,真正的巨變開始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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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祖宮

漁民家庭出身的霍英東,和大多數漁民一樣拜媽祖。媽祖是中國東南沿海和海外華人供奉的海洋保護神,又稱天妃、天后、天妃娘娘、天上聖母等。傳說她可以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大角山上原有一座明代的天妃廟,清乾隆年間重修後,定名為元君古廟,抗戰時期被日本飛機炸毀。霍英東決定在大角山重建媽祖廟。他頭戴草帽,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親自上山選址。 1994年,佔地面積100萬平方米的天后宮奠基興建。 1996年5月10日(農曆三月廿三)舉行了盛大的開光儀式。

南沙天后宮是仿照福建莆田湄洲媽祖廟樣式。整個建築群為清代宮廷風格,倚山而築,氣勢非凡。一個通身如皎月的天后聖像,身發極大五彩光,明朗照耀,站立在天后宮廣場上,高達14.5米,用365塊花崗岩石砌成,象徵著天后娘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福佑蒼生。在天后宮後山上有一座南嶺塔。塔高45米,共八層。

從風水的角度看,此塔可平衡西側較高的大角山的主峰,也應了所謂“左青龍”的說法;而且天后既為海神,應有一座導航的建築物在此。中國的塔大多是單層的(如赤崗塔、琶洲塔都是九層),而該塔層數卻為雙數,因為按民間習俗,單數代表男神,雙數代表女神。天后乃女神,所以天后宮內無論是階梯、瓦楞還是對聯的單聯(上聯或下聯)字數,均為雙數。

南沙天后宮

十幾年來,霍英東基金會在這片22平方公里土地上,投入了40多億港元,築壩、填海、造地、開荒山、修馬路、建碼頭;船廠、倉儲、花園區、高新技術開發園廣場、職工宿舍、醫療所、學校等20多個項目,也先後上馬。霍英東堪稱南沙的“開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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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國務院批准南沙為國家一類對外開放口岸;1997年11月,國務院又批准南沙為全國高新技術產業化中試配套基地。 “可以看出新城市的輪廓了。”銘源基金會主席何銘思在一篇題為《廣州南沙》的文章中寫道,“在這個商貿與高科技區,環境優美,山海一色,通過營造文化氣息,將形成一個適宜於研究高科技、商業貿易及居住的優雅勝地。”

南沙是一塊難得的璞玉,值得精雕細琢。 2000年10月,在南沙新城中心,又開始興建起面積一萬多平方米的新客運港,2004年底建成啟用。它的外形遠遠看去,就像在海岸線上掀起層層波瀾。這個新港的設計標準為年運量160萬人次,設計旅客一次進出900人,屬於二級國際客運港。從這裡出發的高速快船,75分鐘可以到達香港。 2007年,廣州地鐵延伸至此。從地圖上可清楚看到,在南沙60公里半徑範圍內,有七個飛機場、200多公里高速公路、2.7萬公里等級公路,連結著14個主要城市和420個鄉鎮。

2001年,為了打造一個新城市中心,霍英東基金會與銘源基金會投資八億元,在新填沙土的爛灘塗上,興建了五星級的南沙大酒店。這是廣東第一家外商獨資的五星級酒店。酒店佔地12.45萬平方米,總建築面積5.3萬平方米,有320間豪華客房,無敵全海景餐廳和600座大型宴會廳,極其富麗堂皇。

有一本香港雜誌寫道:“由踏進酒店大堂的一刻開始,一道門、一個扶手、一架電梯、一幅畫、甚至是一條光線通明的走廊,都不斷地滲出’新簇簇’的氣息,刺激我的感官功能。”但更讓顧客喜歡的是它的花園。在廣州還沒見過哪家酒店有幾萬平方米的大花園。各種亞熱帶植物茂盛生長,層層疊疊的石山和瀑布。走在江邊的散步路上,聘目四望,浩蕩開闊,虎門大橋橫亙天際,一股動星象、禦江河的氣勢,在波濤間隱然湧現。

南沙大酒店

2004年4月酒店內部試業,2005年1月23日正式開業。開業那天,群賢畢至,熱鬧非常。全國政協副主席、南沙大酒店董事長霍英東、澳門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何厚鏵、廣州市長張廣寧、南沙大酒店總經理何銘思等人,都出席了開業慶典。何銘思說:“南沙酒店是南沙的重要標誌,在酒店周圍將形成一個城市中心。”

2005年,南沙新城內八車道的進港路和環島路、10車道的港前路已經修好,平坦寬敞,汽車風馳電掣,一路暢通無阻。鬱鬱蔥蔥的大角山、浩浩茫茫的伶仃洋、碧藍如洗的天空。山、水、石、土、花草、樹木、飛鳥、光、聲、氣、色、人,彷彿都已融為一體,安靜極了,瀰漫著一種非現實的虛幻之感。讓人難以置信,在離廣州市中心僅45分鐘車程的地方,竟有這麼一方美妙的天地。

也許這正是霍英東的夢想呢。他曾滿懷憧憬地說,“我心目中的南沙,將是一個美麗恬靜的海濱新城,人口密度低,人口質素高,是現代與傳統結合的社會主義新型城市。”

06

小南沙是中國城市史上一個經典之作,它由最荒僻落後的農村,經過專家的規劃、論證,在巨大的資金支持下,直接跳入了現代化城市。規劃者們在一片空地上畫圖,這里安放一座賓館,那里安放一幢大樓,裡面搞一個公園,外面搞一個高爾夫球場,然後用馬路把它們連接起來,一座城市就出現了。然而,這個在地圖上已初具規模的城市,實際上還是一座空城。

對這種奇特的現象,在第二屆廣州三年展上,引起人們的興趣。一位藝術家用詫異的語氣說:“南沙很有意思,它是一個新城,但是它有點像歷史的遺址,因為它是一個空城。”另一位從事城市研究工作的專家補充說:“什麼是一個城市呢?城市要有資源,要有產業,要有人口,要有整個城市人口構成的這麼一個社區戶帶。當這些都不存在的時候,城市規劃​​存在了,市中心的建設先存在了,關於這個城市的烏托邦幻想先存在了。形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現象。”

大家對此紛紛發表意見。從他們的談話中,讓人強烈地覺得,在他們眼裡,南沙似乎是一個新城市的實驗品。來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的一位博士說,由於缺少“自發地、草根地從這個城市生活的深處,從這個土地的深處長出來的城市生活”,因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到目前為止,南沙“只是作為一個模型存在,作為框架存在”。

事實上,南沙並不是一個烏托邦,也不是一個模型。它是一顆剛剛升起的燦爛新星。工作的專家補充說:“什麼是一個城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