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消失的羊城木屐

       在廣州,不單泡水館消失得灰飛煙滅,還有一樣,就是木屐。雖有些泊來品似死剩種,但不是全盛期那回事。廣府俚語有一句:無鞋拉屐走。這句話佐證了廣州人著屐的悠久歷史和趨吉避凶的靈活和決絕。當歷史行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前,一種叫”塑料”的物質悄然滲入我們的生活中,並摧枯拉朽地稱霸世界。它可以做生活中海陸空各類物品,360度全方位擠走原來各質料的物品,進化至今,打下全地球的江山,並坐穩。它做的拖鞋擠走木屐,從此,無鞋只能拉拖鞋,無屐!

        在我小時候,通街人都是著屐,通街都有屐賣。

        商販們或在山貨舖佔半壁江山,或在街上佔兩米寬路面,釘個兩米高的層架,展示他的各款木屐。當無人買屐時,商販和一兩個學徒在又鋸又刨做木屐,或把屐坯塗上油漆。一般左邊是男屐,原木色或淨色,右邊大範圍是展示女屐,花色品種款式最多,一層一種花款,似道彩虹的截圖。最下層是小朋友的冬瓜屐,因形似冬瓜而俗稱,「並且適應小朋友不分左右腳」,也是原木色淨色花色都有。架下有個大木座豎著個鐵鞋楦,方便控制夾實木屐來釘屐皮。屐坯堆滿在陳列架後面,上面放著一疊疊屐皮,還有木頭箱裝滿尖細短的屐釘。廣府人諷人矮細不是講“三寸釘谷樹皮”,而是講“食咗桐油撈屐釘”。

       來買屐的人,有男人,中老年的阿婆,最多的是青春靚女和少婦。這是個最受商販歡迎的群體,因為唯有她們,有消費能力又貪靚,奄尖聲悶又聯群結隊,吱吱喳喳三個女人一個圩又似交通燈點紅點綠,卻是屐檔的口碑傳送群。這檔口貨好服務好,一定客似雲來貨如輪轉。在我12歲前穿木屐的日子,和外婆和媽媽去買屐,這經歷是我最愉快的經歷之一,也是我觀察世事的回憶深刻之處。

       海珠北路至少有三檔賣木屐的檔口,一檔在山貨舖內,兩檔在街上。連帶不遠的舊南海縣街口,也有一檔在山貨舖內一檔在巷口不遠處。外婆買屐一定是五檔都仔細睇和格價,而媽媽總是在最大檔口山貨舖內挑選。自幼長輩就教導揸筷子,走路坐姿和見人叫人的禮貌,強調行路要輕要斯文,愛惜鞋屐恆念物力為艱。一雙木屐,從冬瓜屐仔開始,穿一年多兩年,還是好好的,細佬妹可接力棒一樣跟著穿。

       女孩子的屐有花花草草,男孩子的只有原色和淨色,當年無人有閒心有創意為他們畫些火車飛機,且木屐師傅也文藝修養有限,有限的美學修養,側重於畫最貴最潮的半高踭有腳曲型設計的貴價女屐上。

      來買屐的男人,用手一指,長短合適,寬度合腳,黑色屐皮一釘,3分鐘交易成功。盛惠3角錢或加大型5角錢。然後穿上走或穿上鹹水草提走。一班靚女或靚姨來幫襯,發達囉,成個鐘要服伺這些奄尖客,但她們的貴靚屐,至少要8角錢一雙。

       揀屐時商販不停用竹竿從貨架上挑靚屐下來,越靚越貴掛得越高,廣府俚語,吊起來賣。每雙屐都在靚女手上傳來傳去研究比試,搞半天才挑選好每人的屐,又到選屐皮,襯什麼顏色?同色?紅襯綠?又討論大半個時辰。半透明有花仲好?貴成毫紙?又討論半天和商販議價。

       那些纖纖玉腳襯在屐皮上比試,時髦新潮的屐型,是男屐呆簡造型的幾倍手功呀,商販油嘴發功了,一於樹上雀都哄你落疊。阿姑們呀抵到爛啦,拿去當都抵啦。商販的滑嘴花言功也開啟之後連發彈藥,個心其實罵千百次,「你估揀老公咩?一雙屐混吉咁久,不忍你又收不到錢……」場景正式是跪地餵豬乸的心態——睇錢份上。口卻說另一套,引誘她們買頂級靚每雙一元弍角那些,配上最高級屐皮。 “人一世物一世,不襯返這雙,咁靚,行勻廣州都你第一呀……”終於把這班難上難靚人哄掂,打開荷包付錢了,叫夥記密密釘牢了,承諾來修理加固免費了,才終於送走這班“財神婆”。我靜靜觀察這場景無數次,暗暗決定,這冬瓜屐的下一雙,我也要買這種靚款。

       舊廣州的天氣一如現在濕熱又多雨,麻石鋪就的大巷小巷全部都日日奏著木屐䰙麻石的交響樂。當年淨慧路的駐軍家屬,天天冬曬暖陽夏抖蔭涼在納鞋底做鞋或紡棉紗。但廣州的多雨天水浸街,成了他們布底鞋剋星,他們開頭還掩嘴笑原居民的木屐是低層次的怪物,比草鞋還渣,是“呱噠板”,不入流。漸漸他們領會到“呱噠板”的豁達和生活智慧,於是融合進來也買木屐,共同奏響這敲擊交響樂。

      轉眼我近7歲了,夢想是有雙大姐姐們同款的靚高踭花屐。天天纏著外婆撒嬌發嗲。外婆詐嗔數落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冬瓜屐有乜唔好?穩穩陣陣,做乜學人要高踭花屐?僕死呀!睇下你,甩咗門牙風爐口,再仆倒甩埋大牙,今次同我一樣做無牙阿婆囉……”我哪有咁易被外婆嚇窒?又去嗲媽媽,終於答應“六一兒童節”買新屐給我。外婆帶我一檔一檔去詳細比較,問價,仔細睇屐皮是不是返抄膠,那木頭是不是劣質手功好嗎?漆得勻循嗎?買大些長些穿多一年……為了我唔生性充在行加入當年貪靚女孩子足下風景線而操勞把關。當我穿著長了2厘米的新屐在晃蕩時,鄰居調侃說:前面賣生薑,後面有倉租,幾靚啵!我只顧臭美竊喜,也不計較他們的衰口了。

      那年頭一雙木屐也不簡單,我老頭家7兄弟姐妹,整天赤腳,只有4對原色木屐男女同款共用,誰沖涼誰用一陣,上了床睡醒又是赤腳一整天。老表更厲害,自己動手割塊長形木板,自製鬼怪式木屐。

      60年代起,塑料拖鞋率先在香港普及,親友們買回來做禮物送給我們,人們迅速貪新忘舊,把老土木屐打入冷宮說,不要了,破開透煤爐吧。塑料拖鞋又防水又輕便,即時讓人愛上它。木屐哪有還手之力?只有蘆荻西小學三姐堅持說木屐就是好,做廚房工作更適合,她的腳對塑料橡膠都過敏,穿上木屐才無事。但她退休前,木屐檔消失得七七八八,她趕快去買幾雙,我們早就背叛木屐她卻囤積怕無貨。

       拖鞋就這樣勢如破竹滅掉了木屐,警察叔叔也鬆了口氣,晚晚街上頑童的遊戲,厚底木屐加釘疾走在馬路上刮起串串火花,勁似哪吒踩風火輪,可憐警察叔叔吹著銀雞長庚路上追截到氣咳,辮尾追到直,阿狗阿貓晚晚都在玩嘢,他們精力無處使。木屐消失了,阿“蛇”的煩惱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