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應元書院與市二中

越秀山再次成了廣州的文教與學術中心,同治八年(1869),廣東布政使王凱泰在越秀山創辦第三所書院——應元書院。

王凱泰,字補帆,號補園主人,江蘇寶應人,師從阮元。道光二十六年(1846)中舉,四年後會試第二名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後來入李鴻章軍幕,得到曾國藩、李鴻章等重臣的聯名舉薦,遷任浙江按察使。同治六年(1867)任廣東布政使。 《清史稿》列舉他在廣東的政績,犖犖大者有:“裁陋規,省差徭,覈厘捐,丈沙田,濬城中六脈渠,增建應元書院。”

在王凱泰來廣州之前,廣東在清代只出過莊有恭、林召棠兩位狀元。王凱泰自稱深諳風水之學,他認為廣州山明水秀,靈氣所鍾,斷不應只出兩個狀元,一定是城中學府的風水不好。他親自在城中勘察,最後還是看中越秀山。

王凱泰在越秀山應元宮前找到一塊空地,改建為書院(即今廣州市第二中學),這裡與菊坡精舍僅一牆之隔,環境清幽,文風駸駸。同治八年(1869)書院建成,命名為“應元”,取“山川感應,多出狀元”之意,王凱泰頗為得意地解釋說:“’應元’之名出道書,今為舉人肄業之地,舉人會試第一為’會元’,殿試第一為’狀元’,其名亦宜之。”(《應元書院碑記》)

當時廣州已有粵秀、越華、羊城三大書院和學海堂、菊坡精舍等大館,已形成名校效應,吸引了最優秀的生源,新書院如何爭鋒?王凱泰決定另闢蹊徑,辦一所專供舉人肄業的書院,只收舉人,恩、拔、副、歲、優貢生等,一律不收。用現在的話來說,應元書院就是一所研究生院。

這是一個很具震撼力的創舉。王凱泰列舉了三個理由,一是省城離京城七千里,舉人參加會試舟車勞頓,花費不菲,如果一兩次不中,就很難再去了,造成人才埋沒;二是中舉之後,很難再進書院讀書了,反倒不如生員有肄業之地和膏火之資;三是舉人在京師謀職,措資不易,粵中鄉紳曾提議捐資給他們,但亦難以落實。王凱泰聲稱,應元書院的創辦,正好可以解決這三個難題。

應元宮道

應元書院的位置,也就是今天市二中的校園。在1907年的廣州城圖上,應元書院東界為應元宮道。而今市二中正門的登山梯級,正是當年應元書院從大門至樂育堂梯級的遺制。

書院依山而築,由王凱泰親題大門匾額“應元書院”。進入大門後,沿磴道拾級而上,便是書院大堂,門有三楹,匾額“正誼明道”,為兩廣總督瑞麟所題。楹帖兩副,前者為:“桂海敷文想舊學,商量猶是秀才風味;蓬山有路願及時,砥礪早儲國十經綸”(廣東學政胡瑞瀾題);後者為:“築室兆嘉名,看九轉成丹早登絕頂;論文依勝地,願百川學海共溯傳心”(王凱泰題)。

穿過大堂,再上石級,便到了樂育堂,這是書院的主建築。匾額由廣東巡撫李福泰題寫。堂正中設師座,兩旁設長案數十張,是講學和考課的地方。樂育堂西面是紅杏山房,楹帖為:“講帷弦誦知春至,上苑風光度嶺來”;東面為仰山軒,楹帖為:“嶽峙層霄,海內斯文尊北斗;雷鳴昨夜,天公有意屬南州”。仰山軒東側是奎文閣,楹帖為:“三台奎耀臨南極,八座文星拱北辰”。三副楹帖均為王凱泰所題,表達了他對應元書院生徒折桂奪魁的期望。

應元宮

在樂育堂東側有董事所和監院,再往東是十三本梅花書屋。這書屋是同治九年(1870)加建的,王凱泰題匾並撰楹帖:“開閣集群英,到處宛如逢舊雨;各羹期異日,諸君何以對名花”。王凱泰的五世伯祖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癸未科會元及狀元,這位先祖曾築十三本梅花書屋,與名卿耆宿、淵雅博洽之士,琴棋書畫,唱和不絕,是當時的壇坫雅事。王凱泰在應元書院重建書屋,種上十三株梅花。他告訴生徒:明年(辛未年)會試,恰好與其五世祖伯連中兩元那年,都有一個“未”字,激勵生徒向其五世祖伯學習。

王凱泰對應元書院出狀元,簡直到了大旱望虹霓的程度。書院剛落成,他就上應元宮求籤,求了一支“柳汁染衣”的上上簽,據說此簽有“擇善固執”之意;他又建書屋,又種梅花,所題寫的楹聯,幾乎都與科考高中有關。同治九年(1870),王凱泰寫《應元書院志略》時,大膽預言次年廣東必出狀元。

書院招收生徒,是在每年二月望前,由監院稟請督撫兩院親臨舉行甄別。甄別程序是這樣的:提早三天為報考舉人造冊,屆期黎明即集考生於貢院,閉門封卷,編列坐號,答卷時間為一天,不得延長,填榜即以坐號取定甲乙。

第二年(同治十年,1871),這是應元書院開辦後第一個會試之年,一下子出了九位進士,其中五人入了翰林。最令書院驕傲的是順德人梁耀樞以進士廷對第一,成為廣東清代第三個狀元。 “應元”二字果然靈驗,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給王凱泰送來一個開門紅。

梁耀樞,字斗南,曾師從朱次琦,坊間相傳,梁耀樞原無意參加殿試,只是被川資所吸引,領了錢當上京旅遊,不過在香港已經揮霍殆盡,窮困潦倒,幾乎成了流落異鄉的“落難書生”,好在遇上一位親戚,極力鼓勵他北上,並給他路費,梁耀樞這才能夠成行。竟然讓他一試而大魁天下。

梁耀樞的名字與奎文閣楹帖中的“奎耀”與“北辰”暗合。而且仰山軒楹帖中,直接嵌入了梁耀樞字中的“鬥”、“南”二字。人們無不嘖嘖稱奇,王凱泰更是樂開了花,在樂育堂上掛起了新的楹帖:“瑞兆豈無因,不負隔年彈柳汁;科名原有定,適逢佳會種梅花”。

應元書院開辦兩年就出了狀元,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令其他書院驚服。就師資而言,應元書院並不特別強,早期的院長沈史雲,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任職時因勸捐得力,得上司奏保加侍讀職銜,曾擔任過越華書院山長,學術上、文學上都沒有什麼大的建樹,與黃培芳、陳澧、朱次琦、譚瑩這些人是難以相比的。

70年代初的二中
70年代初二中校門
昔日應元書院,今日市二中

就學製而言,應元書院每年的甄別與每月的師課、官課,膏火獎賞,與其他書院相同。但它為舉人赴京參加會試提供資助這一條,確實很吸引一些讀書用功的窮書生。這是它在生源上能夠與學海堂、菊坡精舍、粵秀、越華、羊城等大館競爭的優勢。

按照書院規定,如果在院生徒要赴京參加會試,川資由書院提供。書院設有公車盤費和都門經費兩項,每逢會試年鄉榜公佈後,書院即請廣東學政加試決科,取定在院肄業生的內外附課生等次,內課生每人可得公車盤費五十兩,外課生每人有四十兩,附課生每人有三十兩。不在院中肄業的新科舉人和投考舉人,也可以參加決科考試,評出內課15人,外課10人,附課25人,公車盤費按在院肄業生減半。公車盤費一律匯到京師的南番會館,舉人到京後向值年京官支領。

都門經費是資助那些當年會試中式,在京供職的書院肄業生。供職翰、詹、科、道、中書者,每人發一百兩;各部郎中、員外、主事者,每人發五十兩;以總額一千兩為上限,若人數過多,則以一千兩平均分配。

書院的經費由王凱泰從海關罰款銀中提取1.86萬兩銀,從司庫充公銀中撥出1.08萬兩銀,存在商人處生息。使得書院每年有5760兩的收入,閏年則有6240兩。在書院之中,這是富裕之家了,不僅保證了書院的正常運作,而且與其他書院相比,應元書院的膏火銀是最高的,足以讓人艷羨。所以王凱泰很自豪地說:“書院經費二萬餘金,發商生息,其用可足,其事可久也。凡餘之為互籌畫半載而後成。蓋天下之事,思之也週,行之也決,則無不可成者。”他諄諄囑咐生徒:“今以後,書院之士,學則有本有文,仕則有為有守,是餘所厚望也!”(《應元書院碑記》)

從此,越秀山南麓,學海堂、菊坡精舍、應元書院,三大書院自西而東,一字排開,在廣州的書院史上,寫下了最令人神往的一頁。

李文田

在應元書院的院長中,名氣最大的,也許要數李文田了。他是順德人,字仲約,一字若農。咸豐九年(1859)中探花,入翰林院,授編修。在廣州西關多寶坊有一幢泰華樓,是李文田所建西關大屋“探花第”中的書軒,六間相連。 “泰華樓”的匾額,由陳澧所題。大屋在百年風雨中,已漸漸殘舊。李氏後人於1989年籌資重建,現尚存正廳、左右偏間、外廊等。 “文革”後有海外來鴻,信封上依然寫“多寶坊探花第收”,彷彿這個名字比門牌號碼更可靠。

李文田操守耿介而端正,學問淹雅廣博,精通金元故實、西北水土,兼及醫方,無不涉獵而精。官至直隸學政,經筵講官,被在京的廣東名士奉為魁首。後因母親年事漸高,他告假回鄉侍奉母親,同治十二年(1873),出任應元書院的院長。這一年,梁啟超在廣東新會降生。 14年後,梁啟超在學海堂肄業。不過那時李文田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他也已重新出仕,不在廣州了。 22年以後,李文田與梁啟超在北京相遇,他對這位年輕人充滿了真摯的期待,可惜,命運的安排,最終讓他們交臂而過。

關於他們在歷史上的交集,儒林流傳著一個故事:光緒二十一年(1895),梁啟超和他的老師康有為一起到北京參加會試。典試正座為吏部尚書徐桐,副座為禮部侍郎李文田。據說李文田看了梁啟超的試卷後,被文中的靈氣打動,很想錄取,可手頭的名額已滿。他知道徐桐手中還有一些名額,便去求徐桐給一個名額。但徐桐討厭梁啟超的捲稿“牽引古義,越出繩尺”,因而拒絕了李文田,並對他偏袒粵省同鄉,流露出不滿。李文田無奈,只得在梁啟超的捲子上批了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惜哉惜哉!”儘管李文田未能成為梁啟超的伯樂,但梁啟超對他依然感銘肺腑,終生懷謝。

李文田在應元書院時,還教出了一位高徒,就是一生獻給教育事業的吳道鎔。吳道鎔,字玉臣,廣東番禺人。少時家貧,連燈油也買不起,為了讀書,他常到街市刮豬肉案台上的殘存油脂,點燈夜讀。有時放學遲歸,家裡飯甑已空,他也沒有一句怨言,一個人靜靜地以玩飯鬥自娛,然後繼續返學。在應元書院肄業時,得李文田耳提面命,悉心教導,學業精進。光緒元年(1875),吳道鎔鄉試中舉,光緒六年(1880)與同鄉梁鼎芬中同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當時李文田已離開應元書院,在京為官,入值南書房,他請吳道鎔為記室。吳道鎔依然執弟子禮甚恭,在李文田的府邸勤習書法。他在《跋李文誠師臨醴泉銘》中,道出了一些令人感動的細節,勾畫出一位誨人不倦的儒者形象:“餘丙戌(1886)散館,習書於先師李文誠公邸第。出都,師以縮臨醴泉銘贈,曾付石印,得者寶之……猶憶曩寓邸第時,師每下值,不脫衣冠,就案評騭餘書畢,信手展紙,背臨歐書,頃刻累幅,無一懈筆。此不惟絕藝入神,亦有精力過人遠也。”

吳道鎔後授翰林院編修,但他倦於為官,掛冠歸里。和許多嶺南先賢一樣,當他們感覺世道黑暗,個人無力改變時,便選擇歸隱,潔身退出官場,守住一個讀書人的最後底線,寧願被服儒素,講學終其身。廣東各地書院紛紛聘他任講席,他先後主講三水的肄江書院、惠州的豐湖書院、潮州的金山書院和韓山書院。他在廣府學宮設大館,四方學子爭相求學,從者數百人。晚清是一個西風東漸,新學勃興的時代,吳道鎔的講學,以貫通新說舊學為特色,把新學融入舊學之中,很受年輕人歡迎。

後來他回到應元書院執教,又補為學海堂學長。民國以後,吳道鎔以遺民自況,隱匿不出,青鞋布襪,粗茶淡飯,唯專心著述,致力於鄉邦文獻的蒐集整理,編成《廣東文徵》240卷,共收712家三千多篇文章,堪稱集廣東名家文選之大成。

在李文田出任院長的第二年,即同治十三年(1874),也是一個會試年,應元書院又出了12位進士,其中四人入了翰林,譚瑩之子譚宗浚還一舉摘得榜眼。譚宗浚,字叔裕,進士及第後,督學四川,後又充任江南副考官。

譚宗浚少承庭訓,有著優美的門風家範,在父親的督導之下,博覽群書,對遼史有很深入的研究。但他除學術成就外,還有一樣特別的嗜好,就是酷愛珍饈美味,經常自創菜式,燒、燉、煨、靠、蒸,運用得出神入化,著名的譚家菜就是他創的,因此老饕們又把它稱作“榜眼菜”。光緒六年(1880),譚宗浚回到廣州這個美食天堂,補為學海堂學長,一面繼續鑽研他的譚家菜,一面著書立說,留下了《遼史紀事本末》十卷、《希古堂甲文》二卷、《希古堂文乙集》六捲和《荔村草堂詩鈔》十卷等煌煌巨著。

光緒二年(1876),朝廷舉行恩科會試,應元書院再出九位進士,四人入翰林。其中戴鴻慈更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光緒三十一年(1905),朝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時任戶部侍郎的戴鴻慈是五大臣之一。戴鴻慈,字光孺,號少懷,晚號毅庵,廣東南海人。身歷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歷官刑部侍郎、戶部侍郎、刑部尚書、軍機大臣,是有清一代粵籍任職最高的官員。

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雖然應元書院一心一意以培養狀元為目的,幾乎所有課程,都是圍繞著八股製藝的,但實際上從書院走出來的人,卻並不都是思想封閉、冥頑保守的腐儒,當中也有像戴鴻慈這樣具有世界眼光的官員。

戴鴻慈

戴鴻慈以南方人特有的敏感、細緻目光去觀察世界。在一些西方國家的議會,他看到議員們了為公事各逞詞鋒,爭論不已,但一走出議院,大家還是彬彬有禮,相處融洽,並不影響私誼,這種政治文明令他悠然嚮往,他寫道:“然文明國人,恆以正事抗論,裂眥抵掌,相持未下,及議畢出門,則執手歡然,無纖芥之嫌。蓋由其於公私之界限甚明,故不此患也。”洋人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他們“公私之界限甚明”。公私分明,這是政治文明的基石。而這種“分明”,不是靠道德來區分,而是要靠制度來區分。

戴鴻慈跑了九個國家,大開眼界,對西方的民權、自由、平等,有了直觀的認識。他認為中國國弱民窮的根源在於專制政治,要避免大廈傾覆,只有走立憲的道路。戴鴻慈在他的訪問筆記中寫道:

我觀歐美之民,無男婦老少,其於一切社會之交際,相待以信,相接以禮,守法律,顧公德,跬步皆制限焉。自其表觀之,至不自由也。此自由之真相也。又如平等,西國之所謂平等者有之矣,上自王公,下逮庶民,苟非奴隸,皆有自主權,其享受國民之權利維均。一介之士,雖執業微賤,苟其學成專門,皆足以抗顏宰相之前而無所屈;蓋其執藝平等,而非以爵位之貴賤論也。此平等之真相也。 (《出使九國日記》)

中國的官制必須改革!教育制度必須改革!科舉取士制度必須改革!但根本在於專制體制必須改革!歸國之後,戴鴻慈向風雨飄搖的朝廷發出了最後的警告:“專制政體不改,立憲政體不成,則富強之效將永無所望。”(《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字字擲地作金石聲,有如破山之雷,振聾發聵。在戴鴻慈發出這警告五年後,辛亥革命爆發,大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