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禺山故地舊倉巷

南漢以前,廣州有三座著名的山:粵秀山、番山、禺山。三山氣勢磅礴,據前人描述,“自白雲蜿蜒而來,為嶺者數十,乍開乍合,至城北聳起為粵秀,落為禺,又落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長城,勢至珠江而止。”

當年任囂依山築城,深壁而守,得以雄視一方。漢高祖劉邦時代,長沙王吳芮和齊信侯徭毋餘未嘗不想併吞南越,但亦莫可奈何。可惜,南漢建都廣州後,大興土木,把番禺二山削平,在上面建造皇家宮苑。三百年後,雲山煙水兩茫茫。南宋大儒方信孺在《南海百詠》中感嘆,番、禺二山“今在州學之後者,止餘一大磐石,有亭榜以番山,而禺山,則漫不可考。”時至今日,人們連它們的位置,都難以確認了。甚至有人說廣州根本沒有禺山,所謂禺山,只是“番山之隅”的意思。

據學者鄭師許的考證,“禺山自西而東,橫貫今日廣州市的正中,大約從現在的廣大路口起的惠愛中路,蜿蜒起伏於今日財政廳前,禺山中學、城隍廟,直至倉邊路口的惠愛東路旁止。番山則自北而南,約略垂直於漢民公園、禺山中學之間,經過教忠中學孔聖廟而迤邐於禺山市場一帶;其地勢蟠結的山坡則西至舊日的雙門底。”兩山略呈丁字形,盤亙於廣州市的中心。

但依然有許多人對禺山表示懷疑。查《廣州百科全書》,集合眾多專家學者的研究結晶,對禺山方位,卻寫得含含糊糊:“具體位置有二種說法:1. 在北京路以西,小馬站以東,西湖路與越秀書院街之間……2. 在今越秀區舊倉巷西側的’高坡’。”我是相信第二種說法的——禺山故址就在舊倉巷,就在那座又老又破的城隍廟後,在那些狹窄而擁擠的陋巷中。

   許多迷離惝恍的感覺,不是親臨其境,無法真切體驗。

   於是,我再一次來到大塘街和舊倉巷,尋尋覓覓。漫無目的地,我在巷中緩緩而行,遇見賣水果的,我就停下來問問價錢;遇見下棋的,我也伸長脖子看看戰況。那些閒坐在趟櫳門前的白髮老人,彷彿都帶著唐宋遺民的神采,恍惚之間,我竟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覺。走在這樣的古巷裡,人也會不期然地老氣橫秋,好像如此才與環境相配襯似的。

   在舊倉巷裡,還有一些更加狹窄的橫巷,它們的身世,究竟有多麼古遠,實在難以臆度,廣州很多老街巷的名字都有很濃的市井味,如賣麻街、扁擔巷、竹篙巷之類,但唯有舊倉巷一帶的橫街窄巷,名字別具一格,顯得很有氣派:凌霄裡、登雲裡、步雲裡、梯雲裡、聚星裡… …一開始會覺得很可笑,這些窄巷配得起這名字嗎?但再一細想,便覺得不那麼簡單,這些名字不會憑空而來,背後一定有它們的故事,也許是禺山殘留的記號——不過,禺山有那麼高,以至於敢稱“凌霄”、“梯雲”? ——又或者是南漢皇宮御苑的名字?大概是無從考究了,只能猜想,有可能反映了某個時期這裡的人文地理環境。

《廣州百科全書》提到的“高坡”,其實就是聚星裡的俗名,現在已經沒多少人記得了。我在舊倉巷問了許多老人,他們全都茫然地搖頭,表示從未聽說。然而,在距今不遠的民國年間,聚星裡的地勢,還是高於城隍廟和中山四路的,現在已基本夷為平地了。在舊倉巷靠近城隍廟處,約略可見山勢的痕跡。從聚星裡轉往梯雲裡,保留著幾級石階,讓你體驗一下“拾級而下”的滋味。也許,那就是昔日的高坡吧。

   我拾級而下。只有短短的幾級,三步兩步就走完了。

   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禺山嗎?我有點沮喪。清代的“羊城八景”(粵秀連峰、琶洲砥柱、五仙霞洞、浮丘丹井、孤兀禺山、鎮海層樓、西樵雲瀑、東海魚珠),是最不靠譜的,“浮丘丹井”和“孤兀禺山”,都早已消失,哪還有什麼“景”可看?然後再來一個離廣州幾十公里外的“西樵雲瀑”,簡直就是“酒不夠,水來湊”。當然,文人騷客歷來喜歡編排“八景”,大抵都是自娛自樂的產物,不必過於認真。

   禺山一帶,是南漢的皇宮所在。然風水輪流轉,到了清代中葉,這裡已逐漸淪為貧民區,不少妓女聚居於此。倉邊路一帶,溝渠淤積,穢氣沖天,每逢雨後,渠溢水氾,滿地泥濘。有一句諺語形容這裡:“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城隍廟周圍,更成為大批醫卜星相、神棍訟棍、地攤小販的天下,多達一百幾十檔,每天前來求神問卜的市民,熙熙攘攘。中國的祭天儀式,多以祈雨為目的,而城隍廟是祈晴的地方。每年的清明節、農曆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致祭。而七月廿四是城隍誕,男男女女便聚集在城隍廟外,席地露宿,名為“打地氣”,據說城隍會報夢預告一年禍福。

明代開國以後,朱元璋規定全國凡府、州、縣,都要設立城隍廟,納入官方的祭典中,“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全國各地的城隍廟,一般都以某個古人作為城隍供奉,而供奉在廣州城隍廟裡的,先後有因彈劾嚴嵩被殺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以進諫嘉靖皇帝而被罷官的右僉都御史海瑞、吏部尚書倪岳,清一色是明代嘉靖朝的人物。在他們之前,誰是廣州的城隍?我不知道。

   民國年間,城隍廟周邊的烏煙瘴氣,令政府忍無可忍,曾一度以破除迷信為由,大力改造城隍城環境,把城隍神像送進博物館裡,廟宇改為國貨市場。當時主持改造工程的社會局局長簡又文興奮地說:“多年古廟,另有新氣象、新意義,辟除迷信,建設新事業,此為我任內最為棘手難辦而也是最為痛快得意的事。”但這種把市民集體記憶、把一種傳統文化硬生生剷除的做法,是典型的好心做壞事,得不到市民的認同。到今天,城隍廟還在,國貨市場還有誰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