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大德路的看竹亭

我站在海珠中路與大德路交界的十字路口。我來這裡尋找張詡的故居,尋找一個叫西澳的地方。

西澳,這個名字散發著濕濡濡的海洋氣息,聽起來應該在雷州半島,在陽江、珠海,在潮汕,在南海茫茫的風濤之間的,然而它卻在廣州繁華鬧市的中心,在我現在站立的這個位置上,那些鱗次櫛比的樓房,那些鋪著花崗岩石的巷子,那些瀝青馬路,已經把它久久地掩埋了。還有什麼比碧海揚塵更能震撼人心的呢?

唐宋時代,西澳是一個頗具規模的港口,每天都有無數外國商船在這裡泊岸、離岸、卸貨、裝貨。宋景德年間(1004-1007),經略使高紳在西澳建了一座橋,名為果橋。這裡是六脈渠的總出口,果橋石欄月洞,巍峨雄麗,橋下可以行船。歌航酒舫,盛夫春秋。橋上還有一座共樂樓(又名粵樓、遠華樓),樓高五丈,登樓四眺,面臨巨海,下瞰南濠,氣象雄偉。近處舟泊水隈,遠處帆影片片,天高雲淡,清風拂面,令人心胸豁然開闊。

省中醫院一帶是西澳故地

可惜號稱“南洲冠冕”的共樂樓,在元代被毀。到如今,橋亦杳然,樓亦杳然。我轉了半天,只找到一條叫“尚果裡”的小巷。這也是一條年湮代遠的古巷,以前叫上古里,因為這裡有一座“上古橋”,按古書描述其位置,與果橋十分接近,是不是“上果橋”的諧音,我就沒有考證過了。

馬路上的車流隆隆而過,令我有點眩暈。我癡迷地,沉思地凝望著馬路兩旁的景色。一間間簡陋的小五金店、粥粉面店和水果店。有幾個男人懶散地坐在店鋪門前聊天。打著呵欠。抽煙。吐痰。過往行人都是步履匆匆,看上去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忙,腦子裡塞滿了各種重要問題要考慮,所以他們不會關心果橋在哪裡,也不會在乎共樂樓的倒塌。一位老人佝著腰,在給自家門前的花草澆水。那麼蒼老,那麼悠然。

大德市場

離十字路口不遠的地方,是熙熙攘攘的大德市場。以前這裡有一座護國仁王禪寺,據說建於唐代,但在明代已破敗不堪,蓁莽荒穢了。廣東提學魏校大毀廣東寺廟時,把仁王寺改建為紫陽書院,但寺院的西圃仍然荒廢著。明代大詩人張詡雖然中舉人,賜進士,但對於廟堂生活,卻毫無興趣,辭官返鄉後,看中了荒廢的西圃,買下來建造園林,手種萬竿修竹,名為“竹塢”,他在竹林裡築室而居,名為“看竹亭”,並立了一塊“詠竹詩碑”。

張詡在竹林裡過著與世無爭的詩意生活。手不釋卷,膝上琴橫,一曲泣麟悲鳳,天籟自鳴;吟詠春秋,詩中若有禪機。其實,這裡離“飲食之盛,歌舞之多,過於秦淮數倍”的濠畔街,不過一箭之地,呼盧喝雉的聲音,側耳可聞。張詡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個聲色犬馬、銅臭熏天的地方,營造他隱居的園林呢?大約就是白居易所說的“大隱住朝市”吧。

張詡是陳獻章(白沙)弟子,他有一篇《白沙先生行狀》,把陳獻章寫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一類的人物,他說在尊師臉上有七顆北斗狀的黑痣,顯然是朱熹投胎再世。另一位弟子林光語帶譏誚地問:“‘右臉有七黑子如北斗’。這是朱子相也,如果說白沙也有,為什麼我們沒見過?”

你沒見過不等於沒有,張詡懶得理睬,繼續透露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趣聞,把他的老師寫得有點像志怪小說裡的老道士,鼻子一哼會飛出兩道白光。比方他寫道,陳獻章出生時,有風水先生聲稱:“黃雲紫水之間當有異人生。”又有佔象者說:“中星見浙閩,分視古河洛。百粵為鄒魯,符昔賢所說。”他還繪聲繪影地說陳獻章“嘗戴方山巾,逍遙林下,望之若神仙中人也”。他寫得也許很認真,但讀的人卻往往覺得有點像讀《封神榜》。

被張詡描寫成面有北斗黑痣,貌似神仙的陳獻章

張詡把業師陳獻章描繪得如同《封神榜》裡的神仙,大概也是“大隱”情結作怪,以為大學問家,理應像葛洪、安期生之流,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實張詡自己也是一位學問家,只不過陳獻章生前著述不多,死後弟子們對師說便各作各的詮釋注疏。到底誰是正宗嫡傳,爭執不休。張詡比較接近於莊禪,因此受到其他弟子的詬病。

張詡似乎並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譏彈,獨坐幽篁,恬靜清修,潛心研究他的鼎彝、碑版、書畫、金石、槃盂,這就樣消磨了二十年的光陰。從明成化年間至正德年間,不斷有人在皇上面前稱讚他、舉薦他,這個說他“學優良、行高慎”,那個說他“踐履純篤,可大用”,聽得皇帝耳朵都起繭了。但朝廷屢屢授張詡官職,都被他一一婉拒。陳獻章稱讚他“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時人把他譽為“嶺南孤鳳”。而張詡同樣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褒揚,繼續做他自由自在的羲皇上人。

每日晨昏,張詡在亭上焚香鼓琴,清商短歌,恍若浮雲飄絮,隨風飛揚;或手執詩經一卷,朗朗誦讀;或讀畫摹帖於斯;或憑欄而望,一片翠綠蔥蘢,在風中湧動起伏,捲起萬頃碧波,滿目清涼;或挈壺箕坐而放歌,而起舞,而賦詩。詩書路的名字,也因此而來。看竹亭的遺址就在今天的大德市場。昔日琴調和暢,詩韻清絕之地,今日成了賣豬肉與瓜菜之所,世事的變遷,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經過元、明兩朝的開發,南城外漸成街衢,那時有天平街,北端連接詩書街、木牌坊和紙行街。不少順德、南海和番禺人到這裡開造紙作坊,最初三家、兩家,然後五家、十家,漸漸地,從天平街至紙行街,大大小小的土紙行、色紙行,聯幅成雲,鱗次而列。紙行路上有一條小紙巷,亦因經營紙張生意而得名。鴉片戰爭後,德國、日本的洋紙,也通過天平街的洋紙行入口。各地的紙商都派人來天平街、紙行街坐莊,開設大欄。一個龐大的紙品集散市場於是出現了。 1931年開闢馬路後,木牌坊與紙行街合併為紙行路,天平街改稱天成路,詩書街改稱詩書路。

大名士張詡雖然留下了《白沙遺言纂要》《東所文集》《南海雜詠》和《新會崖山志》等著作,但今天還有幾個人會去讀它們呢?只有“詩書街”的名字,因他而來,每天仍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出現,也算是“嶺南孤鳳”在廣州留下的雪泥鴻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