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廣穗話——大小馬站無須藉古人的光

大、小馬站在中山五路與西湖路之間。 80年代的時候,我有一位畫油畫的朋友在巷內居住,我時不時上他家看油畫,我也記不清他是住在大馬站還是小馬站,反正那些橫街窄巷給我的印像都差不多,狹窄的路面,麻石條鋪路,兩邊門連戶接,人來人往,從二樓窗口橫七豎八地伸出無數竹竿,架在蜘蛛網一般纏繞的電線上,晾滿了衣服。我去朋友家,時時要從人家的內衣褲下穿行。

大、小馬站在宋代的時候已經形成了,大馬站在東,小馬站在西,當年有騎兵駐紮在這裡,《宋史•兵志》裡說:“廣州城有馬軍、大小馬站。”“適在舊子城中,當是曩日駐兵遺址。”在大馬站的北邊有一個官府的驛站(大約在廣大路口附近),宋、元兩朝稱為“急遞腳”,是專門往返於廣州與京師之間,負責傳遞緊急文書的。明代初期仍然沿用。按規定,急遞腳的馬一晝夜要走四百里(當然中途要換馬的),因此,必須長年養著一批體壯善跑的馬匹,因此,我估計急遞腳與大小馬站也有一定的關係。

明代時大馬站稱為馬站巷,到清代以後,改稱大、小馬站。直到21世紀初,大馬站還在,但後來擴建為馬路了。

廣州有一句歇後語:“瘦狗嶺——唔打唔收”,意為對某些壞事,你不強硬,就壓不下去之意。這句俗語與大、小馬站也有一點關係。

瘦狗嶺海拔131.3米,南坡是白堊紀的紅色砂礫岩,地面覆蓋著蒼鬱的馬尾松林,是廣州東部的要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山上至今還有廢棄的碉堡和戰壕。明代弘治年間,坊間紛紛哄傳,瘦狗嶺有一股“龍氣”出現,甚至驚動了朝廷,弘治皇帝命令廣東地方官員,用大砲轟擊瘦狗嶺,以轟散“龍氣”。

最初是每有新官上任,就去轟上一炮,但自清代以後,變成每年的霜降日,官府都會用大砲對瘦狗嶺亂轟一番,相沿成為習俗。原來在乾隆年間,廣州官府上奏朝廷,說瘦狗嶺仍有王氣盤結,不打不行,但從小馬站出發,到大馬站,就好比從小沙河到大沙河(遼寧的兩個地方),路途遙遙幾千里,征討一次,耗銀數万兩,以此騙取朝廷的軍費。其實從小馬站到大馬站,不過幾步之遙,廣州有句俗語:“大馬站過小馬站”,意思是相差無幾,官府卻欺山高皇帝遠,竟敢胡說什麼幾千里地。

當然,這只是民間故事,茶餘飯後,聽聽可以,無須當真。民國初年,大馬站最著名的一道風景,是有為數眾多的“梳頭婆”聚集在這裡揾食。街頭巷尾,擺一張竹凳,掛一面鏡子,專幫女人梳頭、盤髻、剃面、修眉。

昔日的梳頭婆

這些風景早已消失了。現在大小馬站最出名的,當然是近年吹得好勁的“書院群”了。清代這裡有一片密集的書院,譚氏書院、潘氏書院、榮陽書院、黃氏書院、高氏書院、周氏書院、浩然書院、曾氏書院、梅家祠、江都書院、謝氏書院、濂溪書院、見大書院、關氏書院,等等,太多,數不過來了,其密度號稱全國之冠。

這些書院是怎樣形成的呢?這要追溯到秦漢時代。廣東自秦始皇南征,中原人口第一次大規模南遷,至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安史之亂、殘唐五代、南宋、南明,北方每逢戰亂,中原難民便像潮水般湧向嶺南。由於這種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的歷史,廣東人祭祖先、拜鬼神的風氣,一向很盛,城鄉到處都是祠堂廟宇,有著飲水思源,慎終追遠的涵義,是對宗族血脈傳承與興旺的一種期望。人說“順德祠堂南海廟”,是為廣東一景。

廣州自清初兩王入粵屠城之後,城中已很少有五世以上的家族,無法建宗祠,只能由同姓族人建合族祠。但雍正十三年(1736),朝廷下令嚴禁民間聚眾結盟,凡寺、觀、神、祠,俱禁止興建。乾隆三十七年(1772),巡撫張彭祖以“城內合族祠類多把持訟事,挾眾抗官,奏請一律禁毀”。

何家祠

官府對合族祠的排斥,固然有出於治安的考慮,也有出於禮制的考慮,認為同姓不宗,素昧平生,只要出錢就可以聯爲一家,一起供奉牌位,於禮不合。但對於已建起的合族祠,不能一拆了之,也要給出路,因此,書院、書屋、書舍、試館一類名義,雖然也不被官府認可,但事實上亦聽之任之。

這些由宗祠改名的書院,經過漫長歲月的消磨,早已殘破不堪,大部分拆除,殘存的寥寥無幾。 1990年代,廣州市曾經制定過大小馬站書院群的複建規劃,但後來因故擱置,一放就放了十幾年。 2012年夏天,媒體報導廣州將重啟大小馬站書院街的重建項目,東至大馬站、南至西湖路、西至教育路、北至中山五路,總用地5.2萬平方米,復建見大書院、考亭書院、冠英書院、周家祠;新建三益書院、謝氏書院、平所書院、賴氏書院、關家書院、江都書院十大書院,並作廣東非物質文化遺產館之用。

廬江書院

我始終不明白“復建”的定義是什麼,是不是蓋一座新樓呢?現在大小馬站的老書院,幾乎沒有一間是完整的,早已拆得七七八八,不管冠以什麼名義,都是平地蓋新房。難道復建的意思就是重新蓋出一片新房子,不過又要讓人看起來以為廣州真的把清代的書院保持得如此完美?

大小馬站流水井的書院,大部分是宗祠書院,其性質,與其說是聚徒講學的書院,不如說是給族人入城參加科考時落腳的招待所。

現在能列舉出的,諸如見大、考亭、冠英、三益、賴氏等書院,在廣州的書院史上,根本連叨陪末座的資格都輪不上。讓不了解廣州歷史的人看了,以為這就是廣州書院的代表了,豈不是自貶身價、自我矮化?

考亭書院

廣州最負盛名的一流書院,如南宋的禺山書院、濂溪書院(不是周家祠)、明代的天關精舍、天山草堂、粵洲草堂、清代的粵秀書院、越華書院、學海堂、菊坡精舍、應元書院,都不恢復,去恢復江都、平所、謝氏、關家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宗祠小書院,是什麼意思呢?

所以,是不是複建、新建,或重塑,其實都無關宏旨,只不過是給這個工程一個道義上的理由而已。但清楚地告訴人們,這是宗祠書院群好了,並且解釋清楚宗祠書院的性質。

殘存一些書院建築,應該按原貌保留下來,最好是立碑說明這是哪年哪月復建的,哪一部分是原裝的,哪一部分是新建的,或者在新建的博物館裡,闢一個書院歷史的專館,這就很好了。千萬不要為它們斷肢再植,甚至為最後剩下的半張臉,配上整個身軀,然後告訴後人,這就是廣州的“十大書院”。

書院街內的老民居

興建這樣一片傳統風格的建築,不是作為一種文化裝飾品,而要體現嶺南民間藝術的真精神。草率做去,不會有精品出來,像西門口倫文敘廣場的牌坊,粗糙草率,我們祖宗都要在墳裡哭了,當年造四牌樓、造乙丑進士牌坊的後人,就這水平?

我認為應該向全省徵集能工巧匠,無論設計還是工藝,都要用心去做。真正以嶺南傳統工藝去做好每一件灰塑、磚雕、木雕、陶塑、壁畫,讓它們能代表當下嶺南民間工藝的最高水平。千萬不要偷工減料,沒有青磚就貼假青磚瓷片,麻石也是貼片的,各種雕塑都是用機械車出來的,這樣的東西沒有生命的體溫,一看就知道。一件藝術作品,用心與不用心,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房子蓋好了,做非物質文化遺產館也好,做書院歷史館也好,或者做教育博物館、科舉博物館都好,但都不妨老老實實、光明正大地告訴每一位遊客:這是21世紀落成的建築。這有什麼難開口呢?只要你真正用心做好每一個細節,亦足以自豪,甚至比你說這是古建築,更值得自豪,何必一定要藉古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