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文摘——老西關街巷相罵

      兒時居於廣州西關,家居對面便是一條青石板條鋪地的窄巷,兩邊住戶各自把晾衣的竹竿,用丫叉頂起架在鐵勾上,讓濕漉漉的褲衩、褻衣與尿布,在行人頭上滴水。經常見到兩位女街坊為晾衣空間的佔據多少而爭吵,其聲也大,其調也高,其言也毒,其時也長 。一旦開罵,短則半句鐘,長可達一個多小時。至於相罵的內容,媽咪絕不肯讓我聽,那時也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聽。因為我總覺得,兩位街坊的聲浪,同白鵝潭上艇妹唱的鹹水歌大同小異,都那麼抑揚頓挫,那麼跌宕起落, 那麼穿雲裂帛,而且韻味十足。不是地道的廣州人,還真難有此一罵。

      待馬齒徒增,也就听懂了兩位巳為人母長輩的罵。一般從「問候」對方的老母開始,以男性口吻先「侵犯」對方老母一次,被侵犯者自然要回敬,也以自己不具備的器官侵犯對方老母,但必須要加上「爛臭」二字,以示區別及加倍的侮辱。

      侮辱完老母上一代,對罵就升級了,向祖母一代去「侵犯」之。如先人已作古者,回咀的自然會幸災樂禍地教對方下陰曹地府去「侵犯」好了。一來一往,對祖宗的「問候」是會一直延續追溯到十八代或更多的。

      供奉在神颱上的「某門歷代祖先」,此時就會統統被驚醒,默默地在雲天高處,非旦享受不著三牲六畜的祭供,還要俯瞰觀摩這場完全與已無關的爭吵,忍受陌路之人跨時空對自已極盡侮辱之能事。

       相罵除了言辭犀利惡毒,表情還要注意表現出極端的蔑視,手可以叉腰以壯氣勢,但臉卻未必一定正對著被罵者,一是避免對方下毒手來撕破臉皮,二是通過在對方家門口及左鄰右舍間移動,讓未露面的聽眾,充份而完整地接收揚棉被抖臭屁一般曝出來的醜事。

       這時從對方的女兒「未打鍾先入飯堂」(婚前性行為),到捱過老公的毆打,都是拿得出手的「秘密武器」。吵架吵到這個份上了,除了中氣與嗓門,全看誰掌握對方的內部資料最多了。

       問候畢祖宗十八代,抖完家底醜事之後,跟著就是咀咒下一代了,「生仔冇屎忽」(生兒子沒屁股)是句很重的話,若對方膝下有兒又未娶媳婦的話,這句話可能傷了她的兒子以及兒子未來的兒子。對方沒兒子也不打緊,罵她女兒「生仔生不出」也能氣她個半死,因為兩個悍婦均曾為人母,生育之苦誰沒受過,從這兒罵起,定能教對方勾起難忘記憶。

       孩子們聽到大人罵兒罵女罵到自己頭上,都擠到門邊戰兢兢地張望,聽到老母井噴一般湧出口的粗言穢語,平日因說髒話捱過耳光的他們,不由吃吃竊笑,一邊心里納悶,這些話如何她說得,我們就說不得? !

        爭吵相罵到了這份上,悶在屋裡不屑與婦人一般見識的老公,見事態可能失控,往往會出來喝止:「衰婆,同那個八婆嘈乜野呀?」(「嘈乜野」意即「吵什麼」)這就撞正開罵對方的槍口。這女的和男的若是一旦駁火,鄰里街坊的興致也就來了,耳朵全豎得尖尖的。潑婦本色如今才披露,在男人聲嘶力竭以雄性優勢「侵犯」了潑婦之後,他馬上就會後悔自己為何忘記了「好佬怕爛佬,爛佬怕潑婦」的千古明訓。

       倒霉的男人開始被潑婦修理,從頭到腳,尤其是床第間的夫婦私隱,包括對男人某方面能力的質疑,慰妻不力導致紅杏出牆,頭戴帽子是否轉綠等等,對門的潑婦罵得越來越順溜與精彩,男人的失敗從一開始就注定,儘管咀上還在招架,身體卻在滿臉通紅的妻子推搡下,悄悄往屋裡移動,直到把大門關上,對方再意猶未盡地叉腰立於窄巷之中,咒多兩句最羞辱男人的「隔夜油炸鬼」(隔夜油條),算是追窮寇的尾聲,這場世紀大爭吵就告收場了。

       鄰里街坊四散,站在窗邊觀罵的張太告訴我媽相罵戰果,還讚歎那罵贏了的婦人真是舌如利刃無人可擋。媽咪看著書,頭也不抬,淡淡應了一句﹕「罵得再好,也只是罵。市井之徒小人潑婦的罵,贏了又怎樣?在孩子麵前,多丟自己的臉,有失身份!」

       世紀大罵結束後,我不無遺憾地立在窗前,望去那窄巷裡只剩下三姑六婆在討論相罵兩方的表現。媽咪剛才的話,卻是很深地印在我心底,自此長大成人後,便永不與市井之徒小人潑婦計較或相罵,非不敢或不能,只是不屑也。

作者:南太井蛙